《衍生短篇》溶月谈风

16、【全职高手】人生大梦

　　邓复升相过亲。
　　说起来有点尴尬，二十五岁不上不下，小有资产，刚从荣耀退出还没来得及伤感也没想好未来要做什么的无业游民，在B市最后的咸鱼时光还没几天就被家里人介绍了一位在B市工作的七拐八拐熟人家女孩儿。
　　他坐在座位上的时候有点啼笑皆非，随手摆弄手机，普通地等待和女孩见面。见面后又本质宅男的笨嘴拙舌，对方问他做什么工作，他愣了一下，笑了:“我以前是做竞技体育的，现在退役了，有一些积蓄，目前准备做一些投资。”
　　邓复升看着女孩的脸色，斟酌着措辞:“……可能房地产这一块吧。”
　　气氛不好也不坏，到后头他也能流畅地讲一些“我以前的同事”之类的笑话。他的职业生涯平平淡淡，好歹还有光芒万丈个性鲜明的同事们可以拿出来充当一下谈资。他谈话多的黄少天，谈全能的叶修，谈说一不二敢对老板甩脸色的韩文清，也谈用心良苦的王杰希，稍加修饰不提电竞背景这竟然也是很棒的职场故事。
　　结果听完后女孩对他微笑:“我听介绍人说了，你是电竞职业选手。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我的朋友也有玩荣耀的，你不用这么小心。”
　　邓复升又愣住了，半晌才露出个抱歉的笑。
　　“没有隐瞒的意思……我只是暂时不太想谈这个。”
　　一塌糊涂，他想，一塌糊涂。
　　餐后邓复升结了账，没有提出送女孩回家，他看不出来这姑娘对他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们礼貌地道别，女孩上了网约车，他在门口点了支烟，慢慢往家走。
　　回顾邓复升同志的荣耀生涯，这是光荣的一生、勤勉的一生、奋斗的一生。
　　简而言之，平庸。
　　退役后的生活没他想的那么难熬，也没有别人开玩笑的轻松。他离开了待了三年的微草，计划坐今天凌晨的飞机回家。他在B市的房子里暂住，依然在每天七点准时醒来，茫然地躺在床上想今天食堂的早餐和训练计划，想刘小别起来了没有，今天是不是又要去扯他的耳机，他总是不自觉把年轻的同事当做晚辈照顾，想是不是该提醒高英杰去买换季的衣服，男孩子总是不太会照顾自己，然后清醒过来，蒙头继续睡。
　　没有勤勉的训练计划，没有微草食堂的早餐，没有他以为需要照顾的年轻同事。邓复升觉得他很累，毫无睁眼的欲望，只想再睡一会儿。习惯依然在他身体里生长，三年刻下，不知道多久才能磨干净。
　　他刚进职业圈的时候还是个傻缺青少年，在训练营混了一年，崭露头角。小战队其实没有那么多无微不至的关心，更多的是不成体系的混乱，做青训生的时候他们也熬夜网游过，规章制度如同虚设。第一次离家的邓复升忘记买换季的衣服，寒风瑟瑟被冻得直流鼻涕，征用了队友的羽绒服，几个傻缺青少年聚在一起看嘉世的决赛。
　　他们一致觉得嘉世太吊了，真男人就应该像叶秋一样！
　　年轻的时候大家难免幻想自己是舞台中央的英雄，光辉万丈身披铠甲，丈八蛇矛一捅一个出血debuff，振臂一呼千万人吾往矣补天的活儿都能干，站桩输出打得对面叫爸爸。即使有了一年的青训生活，隐约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代入感还是极强，实在是不得不感到热血沸腾，心中充满了勇敢的少年啊快去拯救世界这样的傻逼句子。
　　这颗心很快被职业圈冷酷无情地打破了，碎了一地渣渣。
　　中二台词默念百遍，你也不会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
　　其实邓复升自己没什么资格谈这些，他出道了，职业生涯中规中矩。在中小战队也有亮眼表现，老板偶尔抠门并不苛刻，总算是走下去的那个人。只是第一年和他一起看比赛的傻缺青少年们就散了大半，他们没被选中，不能出道，家庭压力也一直在，只能就这样道别了。后来又过几年，勉强还留着的也一个都不剩。那些和他一块学抽烟一起吃泡面的人都走了，也没人再和他一同躲在宿舍的卫生间隔着防盗窗对外面弹烟灰唱铁窗泪，墙壁脱了皮，不知道谁在那里写的“脚踩叶秋拳打韩文清老子天下第一”也没人嘲笑了。这帮傻缺的梦想就这样熄灭得一干二净。
　　邓复升想，我运气真好啊。
　　运气更好的还在后头，第五赛季结束，他被买到了微草。

　　王杰希，哦，对，应该说说王杰希。
　　他第一次见王杰希的时候刚刚十七八岁，第二赛季的决赛去看了，中小战队季后赛也没进，他自己花钱买的门票。微草毫无疑问是支劲旅，在观赛席上也被瞩目。林杰身边带着的那个少年非常惹眼，或许是某种直觉，邓复升从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上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
　　简而言之，高手。

　　二十二岁的邓复升已经不再是傻缺青少年，他在凌晨的航站楼外点了根烟，等微草接他的车来。
　　三年过去了，他的烟瘾还在。邓复升很喜欢机场或者高铁站外面的垃圾桶。所有人在深夜或者凌晨点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离别或重聚。这凌乱的滤嘴和火机一地狼藉地见证，一种悲伤而匆匆的不断前进。很像他十七八岁的时候那间老旧的宿舍卫生间。
　　然后一把火机被环卫工人揣进了兜里。
　　感伤瞬间搁浅，邓复升哭笑不得地转过头继续抽自己的烟。一辆京牌车停在他面前，一个人从车上走下来，径直走过来，对他伸出手:“你好，我是王杰希。”
　　邓复升手忙脚乱地掐了烟和他握手，他从来没想过战队招牌魔术师也会在凌晨来接他的机。恍惚间只记得那是只很漂亮的手，掌心干燥温暖。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王杰希的呢？这个问题又很难答。
　　要邓复升说，谁都应该喜欢王杰希。
　　从有点猥琐的角度，王杰希的手真的很好看。和他握手的时候邓复升又变回了傻缺青少年，被那只干净漂亮的手握得心旌摇荡。
　　从正经的角度——他和王杰希搭档三年，对他再了解不过。一个可靠的队长，一个可靠的队友，扛得住千钧压力，照顾到每个方面。算无遗策，当断则断，勇毅果决。这些都可以拿来称赞他。却很少有人说他温柔。
　　但是邓复升知道他真的很温柔。
　　没人会因为被人接机就爱上谁吧？邓复升想也明白。虽然但是穿大衣和衬衫的王杰希真的英俊，他们客气地寒暄两句，王杰希彬彬有礼地说，邓先生，我就叫你复升吧。有一说一，这年头管人叫先生小姐还不像神经病的也就是王杰希。
　　邓复升把背包塞进后座，回头一看王杰希和司机已经麻利地帮他把行李塞进了后备箱。他久违地享受到了被人照顾的待遇。邓复升受宠若惊，端坐后座，一路和王杰希从帝都楼市聊到路边小吃。心想这王者之师就是不一样哈！人文关怀无微不至，温暖每个队员的心。
　　到俱乐部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邓复升把行李收拾好，想想自己这就算是卖给冠军队了，还有点小激动，宛如从良遇了好夫婿，在房间里转了半天，最后决定再去门口抽支烟。
　　兴高采烈点上了，他又听见打火机响，一侧头看见王杰希正用他那只漂亮的手轻轻磕下一点烟灰。
　　王杰希也注意到了他，看看手里的烟，思忖了一下道:“我偶尔也会抽两支，不过有的队员年龄小，影响不好。别在训练室抽就行。”
　　邓复升猛点头。
　　“哦，忘了说。”王杰希叼着烟转过脸来，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映着熹微的晨光，微微带笑，露出一点轻咬着滤嘴的牙齿，“欢迎加入微草。”
　　然后好像就没有什么了。
　　长达三年的同事生涯里邓复升也说不上来别的什么，王杰希的好似乎都是些小事，但是他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邓复升终于发现刚见面的时候王杰希不是额外照顾他，是照顾小孩儿顺手了。他和王杰希同年，不知不觉也把这帮新人当小孩儿一样关照。他吃过苦，知道这些小孩的不容易，偶尔就显得心软了一点。小孩儿们开玩笑，管他叫妈，邓复升并不生气，他牢记训练室不能抽烟，给自己剥了一颗润喉糖，游刃有余地吐槽:“副队是你们妈，那队长是什么？”
　　这下谁也不敢说了，只有刘小别嘟囔了一句你吃润喉糖还不是吐槽队长多了，大家嘻嘻哈哈就散了。邓复升笑了半天，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出了这个笑话的不对劲之处。峰回路转他终于回过味儿来:他总是觉得王杰希帅，是不是有点基啊？
　　邓复升惊恐地愣住，嘴里的润喉糖顿时不甜了。

　　大好直男电竞弯，该过的生活还是要过。
　　王杰希还是老样子，老成持重，国之柱石。虽然是大神级别选手，没有半点架子。邓复升却已经叫微草惯得缺乏一开始那种小战队出身的小媳妇劲儿了，他们应该算成了不错的朋友。偶尔也讨论一些二十三四岁的普通话题，例如房子，例如催婚。邓复升对着妈的微信发愁，李亦辉在旁边插嘴:“你说电竞人妹子要不玩荣耀肯定看不上你，换个说法！”
　　王杰希:“那也不能说谎吧？嗯……就说是搞竞技体育的。退役后有点积蓄，准备投资，就说投资房地产吧。”
　　李亦辉一拍大腿:“到底是队长，太有书面经验了，在下佩服！”
　　叹为观止，邓复升为两位大大鼓了鼓掌。只是当时没想到第一个用上的是自己，也没想到特别有媒体经验书面语言过关的王杰希会在他退役的时候对媒体出言讥讽。
　　“如果运气好也是错，那我倒愿意错上加错”，这是相当重的话，小报记者被王杰希瞪得忘了词，讷讷地退下了，这件事放在稳重的王杰希身上格外有杀气。
　　早过了单纯慕强年纪的邓复升也多被人评价沉稳可靠，他觉得王杰希和他不一样。他小战队出身，天赋有限，很少有试错的机会，不得不慎重考虑，每一步都要脚踏实地。但是年少成名的王杰希沉稳可靠就很难得，何况是这样自然地体贴每个人。打法多半能反应一些操作者的性格，王杰希的捉摸不定和坚定不移都写在这里，或许正如此，所有人看了他的可靠，很少有人能看到他的温柔。
　　不动声色的呵护是王杰希的温柔，这锋利也是王杰希的温柔。
　　邓复升原本笑呵呵地追忆似水年华，此时竟一时哽咽。分明他和王杰希站在两边，他却感觉王杰希挡在了他身前，把那一点算不上什么的恶意狠狠隔绝在外。还好记者们大多体谅他或许是回想起心酸往事，没有追问的意思。
　　但即使是在最后，他也没想过把这不知所起的感情说出口。
　　怎么说呢？王杰希可能也不算上升期了，可是他前程至少比邓复升光明得多。更何况王杰希对谁都挺好，大好直男电竞弯这种破事一支战队有一个已经够惨的了。
　　送别友谊赛那天大家都玩疯了，刘小别嗨到手速几近崩盘，袁柏清这奶妈跃跃欲试，时不时搓个神圣之火，连内敛的高英杰都举着扫把追着对面扫把舞一顿抽，当然，中段就疯起来的王杰希狠狠秀了一把魔术师打法。邓复升操纵着独活，在王不留行躲避不及的时候一盾扛上。他默数着次数，一次，两次，三次。王不留行的死角永远会从刁钻的角度闪出一面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壁，就像邓复升无数次做的那样。
　　其实要跟上真的有点儿吃力了，他真的不是一个天赋很强的选手。但是二十五岁的邓复升只是一次又一次操纵独活顶上去，他知道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直到荣耀两个大字跳跃出来，闪得他眼睛发花。
　　邓复升的身体骤然就软下去。
　　队友们把他簇拥在中间，乱糟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邓复升机械地笑着，胡乱回答些什么“谢谢大家”“我会想你们的”之类的话，柳非是女孩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邓复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也这样，但他的眼睛酸酸的发涨。王杰希也在跟他说话，轻轻拍他的肩膀。
　　他张口无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伸手去擦，感觉到十分狼狈。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出去抽根烟吧。”
　　队友们又把他按回座位里，王杰希难得地在队友面前摸出烟盒来，抽出一支递给他。邓复升脑子一抽，张嘴接了，王杰希看起来并不介意，啪的一声点燃火机，把那朵幽蓝色的火苗递过来:“今天为复升破个例，在训练室抽吧。”他转头又去叫高英杰，含着笑，“英杰，给邓副队捧个烟灰缸。”
　　大家轰然笑起来。
　　邓复升叼着烟看自己的外设，手指摸过键盘，想起十七八岁的豪情壮志，心情忽然很平静。
　　职业选手邓复升即将成为前职业选手邓复升，骑士独活还会站在魔道学者王不留行身旁。
　　很好了，他在心里说，这样就很好了。

　　邓复升是被电话铃闹醒的。
　　他睡得天昏地暗，梦里都是他没什么高光时刻说来惭愧的前半生，然而大概是梦见了王杰希，他心情还算不错，断断续续居然也就睡到了下午六点多。接听电话，是运营商打来的，声音甜美的接线员问他流量限速要不要换个套餐。邓复升心不在焉地敷衍，顺便切出去看一下微信消息。
　　除了他妈恨铁不成钢说他不争气相亲都相不出事儿来的一串儿语音，就剩了一条置顶的对话框。王杰希的头像是一张树的照片，阳光细密地从枝叶缝隙里洒落。
　　–你是凌晨的飞机吧？带上行李我们一起吃个饭。我送你去机场。

　　有一说一，就事论事，王杰希这邀请透露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单独吃饭太危险了。但邓复升可耻地心动了，并且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他故作镇定地下楼，提着行李箱有种一去不复回的壮烈，远远看到那辆黑色的奥迪，王杰希站在旁边等他。B市的夏天干燥热烈，这时候天还没全黑，他穿着短袖衬衫，架着墨镜，对邓复升微微点头，然后就熟练地接过沉重的行李，塞进了后备箱里。
　　邓复升突然觉得好笑，冲淡了一点悸动:昨日重现，他难忍意动，王杰希还是拿他当小孩儿照顾。他和王杰希客气几句上了车，越想越觉得心灰意懒，没什么意思。驾驶座上的王杰希摘了墨镜，专注地看着车流，随手点开电台，柔曼的女声唱道:“——I'll walk through fire with you.”

　　于是一路无话，这顿饭也吃得乏善可陈，唯独在最后一个关卡设定好的剧本分崩离析。
　　邓复升原本以为王杰希应该在航站楼前的快速下客点停车，顶天再帮他搬一次行李，然后他们就可以像普通的同事就此告别，大家江湖儿女好聚好散。王杰希做他的荣耀大神，邓复升潇洒转身迈入新生活。
　　结果王杰希把车停去了地下停车场，一路送他到了航站楼前。邓复升感到紧张和焦躁，摸出烟盒，在他最喜欢的凌晨航站楼点燃，这回是为他自己的离别。
　　王杰希站在他旁边，忽然低头凑近，他比邓复升要高一些，低头邓复升才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含着一支烟，低头凑在邓复升的烟上点燃。
　　汗毛倒竖警铃大作都不足以形容邓复升的感受，他好像终于清醒过来了，瞪着王杰希，紧紧攥住自己的行李箱把手。结果等来了王杰希的一声叹气。
　　“28次。”王杰希好看的手指夹住烟，他深吸一口，吐出薄荷味的烟气，“那天你给我挡了28次死角的攻击。”
　　邓复升愣住了。
　　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邓复升，他们在悲欢离合的人群中四目相对。王杰希摘掉了他唇边那支烟，然后他们短兵相接，过了几秒他恍惚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短暂的吻。
　　“我以为你能明白，至少是那天的采访过后你能明白。”这时候王杰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邓复升，你总是站在我身边。从我最需要这样一个人去融入团队的时候到你没法再继续的时候。你真的觉得只有你一个人吗？”
　　“复盘的时候我也说过你沉稳有余拼劲不足，所有机会你都在欲言又止，一定要我今天还继续对你说教吗？”
　　王杰希又对他勾起嘴角，现在的魔术师一点也不沉稳可靠，漂亮的手拉住了邓复升的手腕。
　　“邓复升，我喜欢你。”
　　很难讲邓复升在想什么，或者他什么也没有想。他艰难地吞咽一口虚无的热气，试图发出声音。他听见自己说:“好啊。”
　　这答案文不对题，但是他忽然笑起来，这声音和鼓噪的血流声一起放肆地冲进鼓膜，像是阳光拂动树叶的声响。
　　B市的夏天特别热烈，邓复升在这里送走了他生命中占据绝大部分的职业生涯。在航站楼前的烟雾缭绕里，这凌乱的滤嘴和火机一地狼藉地见证，见证他收获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是他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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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