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Agnese

4、第 4 章

　　趁着足有两分钟的红灯间隙，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这项有些难办的差事。此时看不到林妙妙那双灼灼逼人的双眼，也听不见她步步紧逼的话语，我也能够更加冷静客观的分析整件事情了。
　　首先，太巧了。冯勇找我的时间刚好是手上没有要跟的报道时期，聂俊杰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如果林妙妙会阻止我在律所谈论关于凯星瑞一事，又为什么会和聂俊杰在电脑上对比数据？况且，以林妙妙对时间的掌控能力，我和聂俊杰根本不可能会碰面，但是为什么？
　　其次，邢昭。去年的公安部一号专案，公安一把手亲自组织领导□□性质组织案，司法建议书直达律所，明文要求不允许做无罪辩护，这位直接辩了个保外就医。四年前一案也是，板上钉钉的死刑变成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即便律师相对于其他公众人物，曝光度会更低，职业也要求他们注重隐私，一个律师，尤其是数一数二的刑事诉讼律师，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但是，即便是我，没有秘密躲得过报社的茶水间，都没有听见任何关于邢昭和林妙妙之间的关系的言论，这未免太过注重隐私了。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既然林妙妙能拿到召回药物序列号这样的数据，那就意味着公司内必定有一个内线，恐怕这个内线职位还不低。那么，又为什么要让我跟踪美乐思董事长，美名其曰刺探敌情呢？
　　我站在环型高楼下，视线穿过银灰色金属质感的大门，略过五大三粗，腰间别着警棍的安保，停留在一台台检测仪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没有任何一家企业会拒绝在市报上打广告的机会，即便是拱手让包装的傻子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正好报社要做一个柳城百强企业介绍，我便顺势接下了美乐思的采访和拍摄任务，一张照片而已，用不着专业的摄影师。
　　刚一踏进总经理办公室，消毒水的味道就顺着鼻道直冲大脑。办公室以沉稳大气的深棕红色为主，棕红发黑的办公桌上只摆放着电脑和一盆孤零零的绿萝，显然是为了采访特意整理过。黑色的老板椅背靠一整面书墙，墙上整齐的摆放着各式书籍，贯穿古今，涉猎广泛。一只口含金币的翡翠貔貅瞪着红玛瑙镶嵌的双眼，安静地蹲在书架中央。
　　坐着办公的女人见到我们，起身微笑，“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秘书恭敬点头后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我伸出手与这个干练的女人握手，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她。
　　一身银灰色职业套装，羽毛状胸针加以点缀。棕色长发低低挽起，嘴唇薄涂着豆沙色口红，黑色碎钻耳钉熠熠生辉，深绿色的玉镯妥帖地躺在她的手腕上。
　　谭丽，42岁，未婚。
　　美乐思的销售总经理，事业型女强人，美国名校医学博士，硕士期间就发表了多篇重量级论文，博士尚未毕业就被美乐思董事长看中，以一千万年薪为橄榄枝招揽于麾下，在美乐思工作将近二十年。
　　我打开录音笔，谭丽按照之前定下的脚本缓缓介绍着美乐思的理念，近年成果。她的声音相比于林妙妙如玉石相撞的清脆，少了一分力量感与说服力，多了几分温柔与娓娓道来的舒适感。
　　我仍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林妙妙在美乐思众多高管中，略过董事长和研发人员，指名要我采访这位主管市场营销的销售总经理，以及……
　　我低头调试相机，寻找适宜的取景角度。抬头对端坐在办公桌前的女人歉意一笑。
　　“十分对不起，现在需要再耽搁您一点时间拍摄一张工作照。但是，”我指指靠近办公桌一侧墙角的发财树，“那棵树的角度有些不合适，我能否调整它一下呢？”
　　谭丽微笑点头，“当然可以，我们从来不会拒绝每一位市民的请求。”
　　你当然不会拒绝，你只会消灭请求而已。
　　我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动着白色花盆。这棵发财树比想象中要沉，我转动着身体，以此遮挡谭丽探视的目光，将一枚纽扣大小的窃听器埋入土中。
　　感谢伟大的科技，希望这个小玩意儿真的能如广告词所说，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无需充电，云端实时同步。不然我就曝光它虚假广告，欺骗消费者。
　　拍摄完照片后，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在公司内参观一下，拍摄更多公司办公情况和内部装修景观，以便统稿时有更多的素材选择。谭丽本身面带犹豫，在我暗示“这样可以给美乐思更大的版面”后，欣然同意，叫来秘书带着我，在公司内转转。
　　“我们的员工很多都在公司内夜以继日的工作着，如果有时候您遇见小憩的员工，还请笔下留情。我们始终秉承着‘为人民创造更大的福祉’的理念奋斗着。”
　　谭丽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亲自将我送出办公室门。
　　“当然没问题女士，我相信市民会为有这样一群为他们健康奋斗的战士感到安心。叨扰您许久，祝您愉快。”
　　想想吧，倘若日后美乐思生产问题药，损害人体健康甚至会致人死亡的新闻曝光，市民得有多安心。我想到编辑室堆的足有一人高，来自柳城市民热心发现报纸错别字的来信，不免为报社的未来感到担忧。嗯，这次多介绍点政府扶持吧，小破社的建筑可不如市中心的坚固啊。
　　我在秘书的陪同下参观了美乐思足以容纳万人的餐厅，设施齐全，包罗世界各地咖啡的休息室，这其实没什么，我敢保证我们报社茶水间的速溶咖啡比猫屎咖啡好喝多了；秘书小姐十分慷慨的在我拍摄公司名人墙时，滔滔不绝的介绍了将近半个小时的公司简史，其词汇丰富让我认为写作界失去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我最终回到车上时，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脚步虚浮。耳机里各式说话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我沉浸在反思人真不应该因为嫉妒所以拒绝一些事情，比如其他公司菜式齐全的自助餐时，副驾驶的门被拉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嘿！”
　　看见是林妙妙，我止住自己欲开车门逃跑的动作，惊魂未定地大声抗议着。
　　“这是我的车！进来前敲门是礼仪！”
　　一身黑色运动装像个忍者的林妙妙高举双手做无辜状。
　　“你应该要养成进车随身锁门的好习惯，尤其是做亏心事的时候。”
　　“这是谁让我做的？！”我拍下她拨弄车载音响的手，怒瞪向她，“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林妙妙闻言，摁亮手机屏幕，上面一个红点在地图上一跳一跳。
　　“聂俊杰安的，我猜在后座的缝隙里。嘿，嘿，别这个眼神看着我，我也被装了一个好吗？虽然我已经让邢昭给我拆掉了。”
　　“你把这件事情告诉邢昭了？！”
　　我骤然拔高声调，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林妙妙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白了我一眼后递给我一瓶水。
　　“别一惊一乍的，对嗓子不好。我没有告诉他，你好歹也要相信我的职业操守啊。”
　　“那你的追踪器？”
　　“我只是和他抱怨手机电量耗的快，顺便暗示昨天见了曾经暗恋我的某个变态客户，那个人居然现在还贼心不死。不要低估男人的嗅觉啊。”
　　“然后呢？”
　　“我很大度的表示了谅解，阻止了一场惨案的发生，并且保证会向勤恳公正热心的居委会阿姨反应这一件事。聂俊杰现在应该正在被做思想教育吧。”
　　可怕的女人。我的大脑诚实地做了评价。
　　“谭董，今天……”
　　咦？
　　我猛地回头盯着林妙妙手中正在放着录音的手机。
　　“这个声音是美乐思董事长的声音！他叫谭丽什么？谭董？美乐思董事长去到市场营销总经理的办公室汇报工作？”
　　接二连三的意外之“喜”让我的大脑有些转不过弯，右半脑像烧开了水的壶尖锐地叫嚣着“我就知道林妙妙不可能无缘无故让我采访谭丽”；左半脑自动循环播放下午秘书介绍的公司简史，企图还原董事长的长相和姓名，姓李，和我们主编一个姓，脑子里一个中年秃顶大腹便便笑得像个弥勒佛的形象正在跳脚。
　　怎么满脑子都是我们主编……
　　“现在看来，美乐思真正控股人，掌权者是谭丽。难怪她没有出现在公司官网上，但是为什么，她接受了你对销售总经理的采访，却要隐藏在网络上呢 ？”
　　我将主编踢出大脑，顺着林妙妙的思路思考。
　　“ 可能和我们的定位是纸媒有关吧？当初发出邀请时，是针对销售总经理的，她可能没想到我们是针对她的。”
　　林妙妙点点头，眉梢舒展了一些，随即又拧在一起。
　　“我总觉得，谭丽这个名字很熟悉。我一定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这并不稀奇吧，”我的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我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我最终只是耸耸肩，“虽然我似乎也有些印象，但是谭丽这个名字并不稀奇，你是不是太过敏感了？”
　　林妙妙不置可否，仍然凝神思索，握着手机翻找着什么。
　　“是幼儿园。”
　　她笃定地说。
　　一颗石子被砸向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