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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夜月乌啼 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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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夜月乌啼
04
屋外秋风回荡催得酒气更烈,屋内却一时沉寂下来。
戚筵北里随口问道:“这里还住得习惯么?”
“也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一个人,任何地方也都只是落脚之处而已。”
戚筵北里张口欲驳,话到嘴边却变了:“尊师近来如何?也来了十方宫么?”
付撄宁想了片刻,才将头一摇:“我也不知道,他三个月前便远行在外了,否则我也无法离开破角来到这。”
“对了,我一直纳闷为何你师父不让你接触外界呢?”
“是啊,为什么呢?”付撄宁的目光变得飘远,似在回忆往事。
戚筵北里余光瞥见边上某样物件,忍不住笑问:“这东西你还留着。”
付撄宁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墙角柜子上放着一条墨锭,他故意说:“是啊,留着好让你时时刻刻记得这份恩情,永远都休想忘记。”
戚筵北里笑过一声,继而感叹:“我自然是不会忘的。当年若不是你与尊师救我一命,我哪还有命留到今日与你坐在这饮酒话过往。”
“我当年不过冷眼旁观,你何必一再谢我。”
戚筵北里高举过酒壶:“也是,那就谢你当时的相识之义。”
付撄宁轻轻一笑,也举起酒杯,一口饮下。
戚筵北里起身取过那条墨锭,在手中上下抛掷:“送你这个不用,偏偏喜欢以水化字整这些花里胡哨的。”
付撄宁端起脸来冷哼一声:“呵,方才还千恩万谢的,这么快就变脸了?”
戚筵北里讪笑两下:“不敢不敢。”心思转了又转,问:“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在这?”
付撄宁莞尔:“你以为那天在城门口我没发现你的存在?否则我怎么敢无视那两位官差小哥的盘问一走了之?因为我知道有你给我善后。”
戚筵北里幽幽一叹:“你竟又利用我。”
“那下次我让你利用。”付撄宁话锋突转,“你再坐下去太阳可就要下山了。”
酒壶已空,戚筵北里伸手拂到一边:“这么快就急着逐客了啊?待会儿是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付撄宁斜他一眼:“才一壶酒你就醉了?”不在去留问题上继续费口舌,转口问道,“对了,之前常常听你提起你那个主子,今日怎么无话可说了?”
当年一别,他们分隔两地却一直利用萤蝶互通书信,戚筵北里曾多次在信中提起过少皇其人。虽没见过他,却觉得无比熟悉。
戚筵北里嘴角挂上一抹揶揄:“你听出感情来了?”
“权当听个故事,日子难熬打发时间,你不说也无所谓。”
“哦,那我就不说了。”戚筵北里细细观察他神色,打定了主意不遂他的愿。
付撄宁睨他一眼,口齿轻启:“幼稚。”
“既然你先开了这个口——”戚筵北里缓声道,“今日我来呢,一是为叙旧情,二嘛就说来话长了,也是此行的主要目的。”
付撄宁拇指指腹摩挲着酒杯,静候下文。
“你先前在东域,多少应该也知道破角的啻君一直觊觎十方宫的主位。承宫四宇中,东域破角,西域商顗,南域章徵,北域定羽虽各有其主,但唯一的皇权在十方宫。先皇宾天之前,十方宫内部其实已经发生过一次权利易主,后来皇权虽然回归,但四域之主经此一役,表面虽相安无事,实际上已各自为政,破角的啻君野心尤为明显。当年少皇继位不久,正逢啻君宫宴,少皇为示友好,令我东行破角向啻君道贺,可结果如何你也知道。”戚筵北里喟叹一声,继续道,“事后才得知,那次宫宴并非为了庆贺什么,纯属是向少皇挑衅。商顗与章徵两域虽还算安定,但到底是个变数……”
付撄宁一言不发地听着,半晌才涩声问道:“那他……就这么忍了两年?”
戚筵北里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话中的“他”所指是谁:“一个破角虽构不成致命威胁,但就怕其他三域伺机而动黄雀在后。况且少皇不愿生灵涂炭,不到最后一刻他决不愿兴起战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邀我入僚。”
戚筵北里看着他点头,目光灼灼:“你意下如何?”
付撄宁垂眉敛目,不忍看他神色,只轻叹道:“眼下我还无法回答你。”
“至少没有一口拒绝。”戚筵北里挤出一丝苦笑。这也是意料之中,以他对付撄宁脾性的了解,早知此行会碰壁。他也不再多言,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次。
心思把定后,他心里忽然又转过一个念头,笑得不怀好意:“你该不会是为了我家少皇才来的十方宫吧?”
付撄宁双眉一扬,声调也拔高了一节:“天地自由,我恰好行到此地不行么?”
“行行行,你就傲娇吧。”戚筵北里语声微顿,晃晃手中的酒壶,“日后你可别被我发现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付撄宁兀自沉吟,不理会他话中的谐谑之意。
一片雪白的梨花瓣越入窗内,飘进付撄宁杯中,他伸手拈出,又起身踱到窗前,却见五尺外的梨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女人,白裙掠风,正仰头看着枝上白花,神情专注又戚然,怀中的枯草在风中颤抖。
是那日遇到的女人。
付撄宁脚下凝滞,那股微妙的感觉再次困住了他。
见他面露异色,戚筵北里不禁正颜问道:“怎么了?”
付撄宁心神回转,不过一眨眼,树下的女人已经不见芳影。
戚筵北里偏头看向窗外,又想起方才酒馆里那两酒客的闲谈,这才抽空打量起那棵梨树来,满树的白花绿萼在这荒山野径煞是苍凉。
“外头的那树梨花开得那么好,花了不少心思吧?”他四下指点着,“好歹也把屋里收拾一下吧,你看看这家,离家徒四壁也不远了,寒碜不寒碜呐?”
付撄宁却一脸不咸不淡:“你也说了,那棵梨树我是花了心思的,喜欢的东西花的心思比其他东西多,有什么不对?”他出门走到树下,随手折下一节梨枝,半瞬的低忖后,将梨枝放在了地上,然后返回屋内。
戚筵北里看得莫名其妙:“马上冬天了,你种一棵梨树是为什么?”
付撄宁走回桌前坐下,随口答道:“你着相了。观溪洗心,栽花养性,无所谓什么花。”其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只是心里的一种感觉,纵使千花百卉,都没有梨花对他有意义。
戚筵北里看出他的敷衍之态,答得委实不由心,可也不深究:“这就有意思了,少皇殿前也有一棵梨树,每年3月时一树的梨花开得可妙了,可惜前两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梨树被砍掉了。”言尽,不由叹息弥襟。
付撄宁微微一怔,眸光却越发清亮:“他也喜欢梨花么?”
“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但前两年那梨树尚存的时候,少皇挺珍惜的。”
付撄宁望着窗外渐浓的天色暗忖,他心里的梨花和他殿外的梨树会是同一个么?
吊桥前的老屋已升起炊烟,院子里蓦地闪进一抹黑影,飞身掠入那驾马车中,翻起坐垫从暗格里取出一只包袱。
老翁忽觉外头风声骤紧,从窗户望出去,什么也没有。
天际晕开第一抹墨色时,怀濡荐殿门被人推开,走入一道纤丽的人影,将手中包袱放在案上后,掩门而去。
引随玉坐于廊下,身后天光晦暗。他手中捏着一枚泛黄的柳叶,嘴角含笑,眉目远望似在等人,这时忽而一叹:“你来了。”
来人脚步渐行渐近,最后停在他面前,凉风月色下,容颜清丽:“拜见公子。”
“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引随玉指尖微松,柳叶飘离手心,“柳叶离枝,归期几何……”
对面的女子闻言心下涌上一股酸涩,双手微摊,柳叶飘然落入掌中。
他问她归期几何,她命不由己又怎会知?
夜寒山寂,付撄宁将戚筵北里送到门口。
山风灌耳,树影在远处模糊地晃动。戚筵北里目光上抬看定檐下的那排铜铃,疑道:“你这铜铃是怎么回事,这么大阵风居然能兀自纹丝不动?可白日我走进来时,它分明响了三声。”
付撄宁淡然作声:“这是看客铃,响三下是故人,响两下是陌生人,只响一下便是敌,带着杀气而来。”
戚筵北里甚觉有趣,忍不住扭身再次打量起眼前的百花时:“我开始对你师父感到好奇了。”
付撄宁摇摇头:“这并非我师父所授,他什么都没教过我。”
戚筵北里一时愣在原地,付撄宁却神态自若:“今日一叙,来日再聚。夜路难行,好自为之。”说完不待喘息,将门扇从里面闩上。
戚筵北里唏嘘转身,脸上却难掩笑容,抬腿向夜色中行去。
付撄宁走到床边拿过一个木匣子,里面平整地放着一叠纸,所有的纸上都写满了一个名字:褚令夷。
这是他来十方宫时带的唯一行囊。
他捧着匣子,侧头看向窗外斜伸入视线的一节梨花枝,烛火微抖溅上几滴暖黄,在这荒芜月夜下却更显寥落。
烛台边堆满了烛泪,他干脆将烛火吹熄,只留一室清辉,窗外满树梨花白胜雪。
过了吊桥,路过那户旧屋时,依稀可闻屋内爷孙俩的轻声笑语,戚筵北里看见窗上一枝花插在瓶内的剪影,不由会心一笑。
回到镇上,茶馆酒肆的营生还在继续。他转过街角途径一座高墙大院的老宅,阵阵诵经声破风而来。
戚筵北里止步,两爿红漆大门紧闭,白纸灯笼高悬两侧,料想这户人家正值白事。
纸灯笼在墙上投下一片古怪的晕影,看得人心底发虚。突然之间身后似有另外几点黑影疾掠而过。
戚筵北里旋身回头,警惕地四下张望,只见四周静悄悄,唯有一线月光在腰间剑鞘上镂出一抹凉薄,他摇摇头行过此处。
回到朝天阙,最先入眼的是清池,向东侧转过九曲回廊便是怀濡荐。戚筵北里从廊下走出,远远望见怀濡荐的窗格内灯火通明,他刚上前两步又迟疑着停下。他欲把付撄宁之事告诉少皇,可转念又想眼下付撄宁答复未明,不如等明确后再行告知更为妥当。
于是,他转身离去。
怀濡荐内,褚令夷刚进门便见到案上多出一个包袱,伸手解开,里面赫然包着一颗头颅,一张久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