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战》青衫如醉

35、连环套

　　试衣间里满是迸裂的玻璃碎片，大门推开处，黑压压的人影在裂片中一一显形。
　　冯锦玫没有看向进来的人群，只是扯下婚纱的一条衬边，跪在地上颤抖着手地替简执羽包扎。象牙白的婚纱上沾着从简执羽手上流下的鲜血，有如颊上的胎痣，令观者触目惊心。
　　“冯主任，要不要我们先退出去，等你们表达完恩爱再进来？”周永魁洋洋得意的声音居高临下。
　　打好最后一个结，冯锦玫扶着简执羽从地上站起来，搀到沙发上坐定了，这才返身走到周永魁面前，她强抑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怒，用听起来平静的口吻诘问：“周司令，何必要置人死地？”
　　“冯主任，你从南京匆匆赶来只是为了和特派员缔结婚姻的么？作为同仁，我劝你不能目光短浅！如果我是你，早就用手头的文件把他绳之以法了。”周永魁不满的声音传进冯锦玫耳中，字字刺心：“你忘了在文件失窃的第二天，你在我办公室是怎么说的？现在事到临头，你突然想充好人，保护起未婚夫了？别忘了，定下计划的人是你，骗他来的人也是你，你以为你们还有将来？！就算他不恨你，你俩一个是□□，一个是亲共分子，还可以举行一次刑场上的婚礼，我会来观礼的。”
　　冯锦玫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她当初就不该寻求周永魁的帮助，如今真真是自取其辱。
　　简执羽捂着左臂的伤口，忍着巨痛微笑：“周司令，你知道诬陷党国精英的后果吧？没有证据而胡乱揣测，是蒋委员长最讨厌的行为。”
　　周永魁一滞，暴喝一声：“姓简的，你别以为有了文件你就能拿我开罪。”他又指着冯锦玫对简执羽大笑：“执羽老弟，没想到吧？是你亲爱的未婚妻出卖了你。你窃走她的机密文件，她怎能不怀疑你跟她结婚的动机呢？她骗你脱下了防弹衣来试新装，本想利用子弹来恐吓你安心跟她结婚。这计划本来应该天衣无缝，可惜我跟她不同，我想要的，是你所有的全部。”
　　他说得口沫飞溅，中间歇息一下，咽了咽唾沫，又对冯锦玫说：“冯主任，现在你也逃不了干系，包庇□□，施予援手。这些我带来的人都是目击证人。”
　　简执羽看见冯锦玫脸色大变，又羞又气的不敢看他，就知道周永魁所言不虚。他不禁想笑，他给她设套，她又给他设套，而周永魁又给她和他设了套。
　　好一局精彩纷呈的连环套。套中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费尽心机，尔虞我诈，不知道谁会笑到最后呢？
　　要不是冯锦玫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作出提示，他可能已经命在旦夕。如果要选此间的拍搭，救自己逃出升天，除了她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周永魁，你好歹毒！”冯锦玫明白自己中了周永魁一石二鸟之计，直想取枪跟周永魁拼命，简执羽见势不对，赶紧伸出手阻住她的行动，牵动了伤口痛出一头热汗：“锦玫，千万别意气用事。”
　　冯锦玫感觉手中一重，装作弯下腰看他的伤势，顺便把简执羽递过来的东西掖进裙撑里，顺便退后一步，表示暂时忍气吞声。
　　简执羽浅笑着看定周永魁：“哈哈哈，周永魁，其实你是怕我拿到文件后会用孙承慕的事情来威胁你，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今天的贸然举动，可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表面谈笑自如，疼痛却已经让他额头上的汗无休止地往外冒出来，仍坚持说着：“将来上了军事法庭，锦玫会为我做证，而不会为你。我曾为了擒□□而受伤，而你窝藏□□间谍这么久，只怕将来蒋委员长第一个要开刀的是你吧？”
　　“说我窝藏？！也许你知道的比我更多！简执羽，我告诉你，就在刚才，我们的人在黄浦江下游发现了孙承慕，不过，你会失望你的搭档已经失去生命了。”周永魁笑眯眯：“虽然孙承慕不会开口了，但小农说不定还认识你。只是要先麻烦你跟我回去了。”
　　“就凭他一个人说几句话，南京的大人们就会信？周永魁，我真想不到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头脑简单。如果小农说你是□□，难道就是真的？”简执羽听着他的话，略有些气息不稳，只得按着伤口，靠着沙发休息，稳住因为失血而眩晕的脑袋。
　　“孙承慕”之死是叶涵实施的金蝉脱壳之计吧！还是周永魁在故布疑阵？还是真实的情况？
　　没有眉央的消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不能不设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周永魁冷笑着，似乎早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向手下示意：“搭档死了，心里难受了吧？来人，把他押去白云观。”
　　正在这时，忽听到楼道上一阵脚步乱响，周永魁带来的一批军警已经被身后无数个枪孔所包围。
　　原来本在楼下静候的特务们，听到楼上的两记枪响，不知道楼上出了什么情况，纷纷抢上楼来，他们看着自己的上司受到严重伤害，愤怒地拿出枪包围了周司令一行人。
　　简执羽被押着，手臂被无情地挤压，让他痛得几乎要晕过去。勉强睁开眼睛看一看眼前包围与反包围的情况，宛尔一笑：“你们都放下枪，我且跟周司令去白云观喝杯茶。放心，要不了多久我就没事了。”他又转向冯锦玫，用外人眼中温柔的表情对她开口：“麻烦你把我的情况告知父亲，让他别着急。”
　　周永魁的人把简执羽押在中心，慢慢向外推进，特务们被迫节节后退，特情科和司令部的两帮人就这样执枪相对着出了恒柏的大门。简执羽被押进汽车的时刻，周永魁向特务们展开了胜利的笑：“你们回去休息待命，我先请特派员到白云观喝杯茶吧！”
　　冯锦玫看着他们的车绝尘离去，呆了几秒，异乎平静地走回了恒柏的试衣间换装。她需要马上去简家找简老说明情况，再把简执羽刚交给她的录音带导出来，将孙承慕的情况重作一份记录稿。然后带着简老连夜赶往南京申诉。
　　她带着赎罪的心情决定：不管未来如何，先把简执羽救出来再说。
　　司令部白云观监狱，有医生进来检查伤势，简执羽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消失，那些人声鼎沸离他越来越遥远，唯有胸口滚烫滚烫。
　　一颗牵挂的心渐渐被热血浸透，慢慢软化，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等他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只留着一个小小的窗口，伸进了一枝湛碧的杨柳枝。
　　他想抬手，就扯疼了已经包扎好的手臂。用能动的右手撑起身体，他坐起来靠着墙喘息，摸着下面垫着干硬扎人的稻草，他看一看周围的摆设，对面还有一个人跟他一样靠着墙休息，他再听一听外面呼喝的号角，是了，这是淞沪警备司令部下属的龙华监狱啊。什么时候被转移过来的呢？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从白云观到这里，说明自己的问题被定了性，就等着择日判定了。
　　他知道有许多同志曾经在这里关押，然后又从这里走向刑场，从容就义。将来轮到自己时可不能输给他们。
　　正倚着墙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姓简的，你可算醒了。司令让我问你话呢，要交待就依旧给你荣华富贵，一切待遇如前。”一个听起来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简执羽抬头，原来是那个侦缉队的队长。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特派员成了阶下囚啊。”听着冷嘲热讽，他只是带着淡淡的鄙夷笑容，开始闭目养神。
　　一日两日三日，睡得时候比较多，吃得也不错，时不时有人来问他话，一概来个一问三不知。
　　同监室的人有家人来探望，那人高兴地跟他说：“兄弟，我终于要出去了。恭喜我吧！”
　　他只是浅浅一笑，却是由衷地替他高兴。谁不知道这种地方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能活着出去真的要弹冠相庆了。
　　那个人不久就回来了，带着泪痕和颓丧，哭哭笑笑如疯了一般：“我儿子来看我，他说我已经被中央法庭缺席审判，还判了个死刑！过两日就要送去行刑啦。兄弟，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堂堂南京中央政府的政务司长啊！就这样被程醉那老小子给捏扁搓圆了。生不如死，与其被枪毙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说完，他就一头撞上狱墙，脑袋立时开了花，白白红红的涂了一面墙。
　　简执羽没有阻拦，他知道不是绝望，这位政务司长是不会自取灭亡的。他冷冷地看着倒在一边的曾经的政务司长被狱卒拖了出去，就像拖一根被伐倒的枯干。这样的场景他想过许多次，就要来临了，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而心中牵挂的只有老父和眉央，老父那边希望其它家人能代为安慰。至于眉央……从此后，就真的要山长水阔了。
　　“简执羽，你如果不交待清楚通共的事实，他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周司令志得意满的声音传进来。
　　沉默，无边无际，如死水的沉默。这就是简执羽给他的回答。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天我好好相待，就是希望你能自我醒悟。没想到你居然一声不吭。看来不用刑不招，来人啊！”周司令很有威严地转头唤人。
　　“周司令，我看该交待的是你啊！”一声隐隐含威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狱卒们纷纷给来人让道。
　　看见走道上愈来愈近的身影，周永魁的气焰一下子矮了半截。他再想不到，竟是轻易不出南京的秘书长程醉来了。
　　“简执羽之前曾多次就你阻拦特情处工作的事实上书调查处，抱持一党一家的态度，我们没有认真处理。没想到居然让你变本加厉，不但自己窝藏□□奸细多年一事隐而不发，还妄图对知道真相的简执羽进行栽赃陷害！现在我带来蒋委员长的决定：周永魁窝藏□□分子多年，涉嫌泄漏多宗秘密情报，懈怠职责并不思悔改，欲加害中央特派员简执羽，现在批准逮捕，送军部法庭议处。”程醉宣布了手中的逮捕令。监狱中顿时一片哗然。
　　“我冤枉啊，程秘书长，我是冤枉的啊。我是一心为了党国，简执羽才是真正的□□分子，他和那个孙承慕根本就是一伙的！还有，还有冯锦玫知道情况还帮着他，还有，还有简老肯定也是知道情况的。你们去查他们啊！”周永魁急着为自己剖白。
　　“冤枉？冯锦玫出示了几筒录音带和关于你的机要秘书孙承慕的秘密文件。桩桩件件指向你，证据确凿。你有话，就和法官去说吧。”
　　“啊？！那是他们在陷害我！放开我，我冤枉啊！冤枉啊！”周永魁的叫嚣夹着哀嚎渐渐远去。程醉走向简执羽：“你是无辜受害，现在已经没事了。身体还吃得消吧？马上跟我回南京，蒋委员长会任命你新的职务。”
　　简执羽微笑着站起来，敬一个标准的军礼：“谢谢委员长，也谢谢程秘书长秉公办事。”
　　想不到冯锦玫真的替他做到了，这一局连环套，反败为胜，笑到最后的居然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