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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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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南京路,华灯初上,霓虹灯开始次第闪烁,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派浮华炫丽的大都会形象,让置身其间的人恍若迷离在堂皇的梦境。
简执羽安静地把着方向盘,把一辆小道奇驾得如灵蛇出动,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穿梭自如。抬手挂档的间隙,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后视镜,镜中映出后座上的孙承慕,目光毫无焦点地散落在窗外飞驰过的光影上,显得心事重重。从刚才到现在,他除了简单陈述一下小农叛变的事情后几乎再没有开过口。也许小农火线背叛的事让他感到震动,需要默默消化一下这个令人惶恐不安的信息。
简执羽心里明白,身份暴露的潜伏人员必须及时撤退,不管你对这个城市有多少留恋,多少期盼,都必须舍得,去到另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以另一个身份生活和工作。只是他不知道,眉央告别了孙承慕的身份后,又将化身何种身份继续走在潜行的路上?而他心中有多少不舍,多少遗憾,忽然不想让她知道,而且希望是永远都不知道。
因为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幸福,因为心里不知有人牵挂,又何来负担?
眉央不经意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见他车开得有些不专心,莫不是知道关系组织生死存亡的大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开始变得关心则乱了?她默不作声,只是轻悄地拉起车窗上淡紫金色的布帘子,让自己的脸隐进一团朦胧的阴影里:“别急,我先睡会儿。”
其实她哪里真睡得着,只是想让简执羽安心一些。内心里早是一片黯然,只因为今夜,她和他的离分势在必行。
当汽车驶过先施百货公司门口,一并掠过了三开门通透漂亮的洋服橱窗后,简执羽忽然想起什么,又把车急倒回来刹停在店门口,回头朝眉央轻声吩咐:“等我一下。”
她心里着急惦记着情报的事,睁开假寐的眼睛,看了看右边不远处橱窗里展示的华丽洋服,内心忧急如焚,依简执羽的性格想来却令她忍俊不禁:“简大少还想逛商店?”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悠哉游哉,她真是对他的少爷作风佩服到五体投地。
简执羽的笑容在灯影下绰约,知道她是误会了,却并不想解释,只是径自下车入店。
眉央独留在车上,半挑着帘子警惕地看着周边的动静,中间还不忘把目光投向敞亮的店堂,突然,她的瞳孔有一刻攸然放大,表情凝固:他突然买这么多女装干什么?
从她的角度看进去,只见这家店里面琳琅满目陈列的全是女装,清一色手工裁剪,西式的中式的,每一款都只有一套,帽子、腰带、皮鞋,从头到脚都给搭配好了,看得出一套套价值不菲。只见简执羽走过一格就随手挑出一件小披肩,又在另一格上拎出一条连身裙,转过屏风一会儿从后头转出来,手上又多了几件中式服装,跟在后面的营业员手上还拎着几双高跟皮鞋及一顶宽檐礼帽。
他在给谁买衣服?眉央没往自己身上想,此刻的自作多情是不合时宜的举动。
从简执羽进店,到付完钱离开整个过程只用了十分钟,他走过来拉开眉央一边的车门,把手中的服饰都塞进她怀里,说话有如那些衣料般轻柔:“你先试一下。”
然后轻轻合上门,转到车前头去,却并不上车,只是斜倚在车头,举目观察着四周来来去去的行人,一边慢条斯理地掏出烟来点上,仿佛悠闲等候的样子。
简眉央看着手中的衣服,有中式的对襟襦裙、旗袍,也有西式的连身裙、制式小西装。手抚过连身裙如云烟一般轻软的料子,她抬头向车外的背影投入深深的凝视,指间在衣料上滑过,有如拂过他的面庞,不由带起些轻微的颤动。
她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身军服,难为执羽想得周全,一口答应护送她不说,还替她准备了合适的衣服。他总是这样不露痕迹的体贴,设身处地地为她打算。
忽然想起李后主离国,小周后替他整理行装,还不忘让教坊演绎他最爱的丝竹乐事来。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李后主感叹自己几曾识干戈,而不免仓皇失措;而她和执羽经过这些年的人与事,早已经识尽机锋干戈,离别来临,依然不免心中的惶然,面上却还要故作从容。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确认车帘子已经拉得严丝合缝后,才开始动手解军装的扣子,一粒一粒,迅速而果断。那是她这些年来外裹的一层坚硬的壳,让她安全地躲在里面。多少年了,她就跟这军装和孙承慕的名字一起合为一体,而今夜,却要把这身份名字齐齐抛却了。
突如其来不得不作的告别,让她和他都猝不及防。
简执羽手上一枝烟行将燃尽的时候,听到她打开门轻唤:“好了。”他一回身,就看到她长身倚立在车门边,遮蔽身材的军装换了一袭西式剪裁的连身裙,用的是最轻软的烟色雪纺纱,用墨色缂丝勾边,在裙摆上摇曳出一圈次递渐变的烟墨色,裙摆之下露出着了黑色漆皮丁字头高跟小皮鞋的一截小腿,显得分外纤巧。高耸的领口同样点缀一圈渐变烟墨色花骨朵,衬得她的脸如夏夜的合欢花丝丝绽放,在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影下眉眼盈盈,明明渺渺的,跟他很近,又很远。
“很美。”他用眼睛贪婪地欣赏着她难得一见的美,有一刹那希望时间就此凝固,世间万物就此消失,只余了他和她。
指间有被烟头烫到的感觉,疼得他心里一缩,现实比人强。他不得不狠心丢弃那粒烟头,返身坐进驾驶室,眉央也快速地返回后座,汽车很快驶离了南京路。
“你挑衣服的眼光真不错。”她好久没有穿洋裙,稍感觉有些不自在。
“从现在开始,世上没有孙承慕,只有简三小姐——眉央。”简执羽看出她尚未适应良好,目光落在后视镜上看着她平静而坚定地回答。
这么多年一直用承慕的身份活着,一下子要回到眉央的角色,她听了心里说不出的惶恐不安,想起未解决的事来:“也许我应该返回司令部,找机会干掉小农?”
“不行。我们不能冒这个险。”简执羽盯着路边的情况,青帮的总部马上就到了,见到叶涵后,他就应该送眉央离开。今晚还有一班前往天津的火车,趁着眉央还没有暴露身份,趁司令部对上海的封锁搜查还没开始以前,他要把她安全地转移出去。
“那你呢?”眉央心里也明白,回司令部必定凶多吉少,执羽是对的,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她撤离,然而她离开由他护送的事情如果被人揭出,今后他的安全又有谁能保证?
“小农不了解我。只要你安全,我就安全。”他笑得很自信,这笑容眉央感到分外的安心,她低着头,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对你说,再不说怕没有机会了。”
简执羽听着她说话,不由皱起了眉头:“呸呸,什么叫不说没机会?我们会像蟑螂一样长命百岁的。你别说……哎,千万别说……我现在不想听。”
“我看到了那些信。”简眉央不理会他的不自在,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了起来。她知道他在听,只是竭力表现得三心二意而已,她清一清喉:“咳,是你代写了那些信……”
简执羽飞快地接口:“是。那些信是我代写的。如果你介意,那我很抱歉。只因为景扬是我最亲爱的弟弟,他的嘱托我一定会为他完成。”顿了顿,他努力想把话表达清楚:“我从你的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爱你,你也爱他。你们互相爱着,如果不是……”
眉央听到这里,知道他想岔了,正想反驳些什么,却被他后面的话堵住了:“……如果不是景扬的死,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他的死让我终于明白,世上的事情是能够计算准确的,而人心却不能。我曾自以为凭聪明本事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命运却用景扬的血点醒了我,让我看清这片混乱的世道。景扬丧命于广州工人运动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来应该去干什么?恰好,这时法国巴黎大学来了入学通知书,我知道那里离中国很远,也许可以开辟另一片天地,就义无反顾地去了。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景扬比我更早认识,景扬叫他老师。其实他也就跟我差不多的年纪。”
“你想说他就是……”眉央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他和她曾经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在同一个老师手下受教,辗转间流年飞逝,命运却安排他们在上海重逢。
这缘分已是多么的神奇,已经到了关系组织危亡的时刻,她还要奢求什么呢?!那些话就让它们在自己心中慢慢发酵吧。
“那是1920年。在法国巴黎的塞纳河畔,我和荆轲相逢。他找到我,只为对我说:请你为景扬击筑,用你的才智为他续奏一曲浩气长歌。”简执羽把话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往事第一次复述如旧,就如从未翻开的书页被人掀开,在他的心里千回百转。
但他不敢说出口的是:景扬出事后,他曾去北平看过她。因为好害怕她也会像景扬一样突然离自己而去。远远的看见,却不敢上前打个招呼,不敢告诉她景扬已经不在的真相,怕她会伤心难过。只怕在她心中,他永远只是那个对他们冷嘲热讽的大少爷。
“你还有话要跟我说么?”他按着有些快跳的心脏,慢慢地吐出疑问句。
“一切如你所想。我无话可说。”她低下头掰着自己的手指,爱或者不爱?还有什么好说的,离歌已悄然奏响,又何必让执羽再添一层负担?也许自己在他心里从来和景扬一样,当作弟弟妹妹一般看待的吧!等彼此踏过千山万水后,如果还能侥幸活着,到那时再与君相约,细谈过往,也许更好些??
她低声一句“无话可说”让简执羽把按着心口的手放回到方向盘上,尽管面上依旧平静,眉眼间到底敷了一层伤。
原来,从头到尾,将心维系,不过一出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