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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雨黄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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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7月下旬的一天。天气闷热着,就是不肯给人一场痛快的雨。
上海西郊别墅区,一幢幢西班牙式别墅掩映在茂密的树荫里,空气被骤起的夜风带走了一天的湿热沉闷,颇有些夜凉人静的感觉。
一幢独立别墅的空旷庭院四处静悄悄,只有被风带起搭在窗台上的一角纱帘表示这里住着人。
一楼客厅里的红木落地大钟指向夜里10点半,“当”地一声半点报时后,钟锤依然有节奏地摆动着,不紧不慢。
夜,是如此宁静安详。
“铃……”
突然从二楼主卧传出一阵尖而锐利的电话铃声,如一颗手雷,在睡得正香的简执羽耳朵边炸响!
简执羽睁开眼睛,细听着四周的动静,除了电话在响并没有特别的异样。
又来了,这该死的内线电话!
他死盯着电话机,电话铃声不管不顾地响着,五下、六下、七下,超过七下还没有挂断的迹象,那一定是杨霆剑那边有什么大动静了。
简执羽的心渐渐沉下去,眼睛却渐渐凝聚起了力量。他迅速把一只手伸进枕头底下,另一只手伸上床头柜一把抄过话筒,在第八声即将响起的时候用一种慵懒而含糊的声音开腔:“……喂,是我……这个时候也只有你们才会打电话过来……”
“老杨有请。”电话线里传来小特务压低了声线的话音。
“说吧,老杨让我去哪里?嗯……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老杨每次都这样,也不事先通知一下!”简执羽挂下电话坐起来,神智早已清醒,检查一下握在另一只手中的枪,确认子弹全部在位后信手放进马夹的内层。
他掀开被子从柔软的床铺上起来,和衣而卧的好处就是有事出门不用再浪费时间换睡衣。
扯着衣服上睡出来的褶子,简执羽匆匆下楼,在玄关处换上皮鞋准备出门。
“先生,这么晚了要给你准备夜宵吗?”楼下佣人房住着的沈妈睡眼惺松地探出头来问。
“不用了。我去百乐门,顺便吃夜宵。”简执羽边穿鞋边说话,推开门就闪身出去了,庭院里很快传来他发动汽车的声音,两道光柱闪起惊起夏夜无数扑火的飞虫。车子开得很快,不一会儿,院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沈妈锁上门回房间,轻轻叹口气,现在的世道乱哟,先生年轻不知道轻重,就喜欢往百乐门、不夜天那种地方跑!
与此同时,黄浦江货运码头上已经是一片枪林弹雨。
几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快步紧跑,迅速对码头进行了包围。
他们来自淞沪警备司令部,接到的任务配合上海特情科围剿在此开会的沪上地下党成员。看着铁桶一样的包围圈已经形成,特情科长杨霆剑笑得阴沉如水,慢慢举起了示意开枪的手势。
他刚才已经把命令说得很清楚:“枪杀所有反抗者,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激战一触即发,这是一场以强凌弱的围歼战,手枪对机枪,十五个人对几百人,结果不言而喻。
从船上冲出来抵抗的没开两枪就身中十几枪,倒在了血泊中。躲在码头上负隅顽抗的也被乱枪打死了。想跑的一个都跑不了,就算跳进了水里也有一阵乱枪跟踪而至,最后血水与尸身一起漂浮了上来。
士兵们跳上船搜索,剩下的几个人为了不被俘虏,躲在船舱中互相帮助着开枪自杀了。
等简执羽飞车赶到的时候,码头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天上莫名其妙地落起了大雨。他打着雨刮器,就着远光灯看到地上的鲜血已经狼藉一片,正被雨水慢慢地送入黄浦江中。
这画面随着雨刮器的起起落落在他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逼着他正视淋漓的鲜血。
有人跑过来接他:“简科,你来了!”
他马上关灯熄火,鲜红的画面瞬间就黯了下来。
“唔,兄弟们的伤情怎么样?”简执羽噙着一丝笑撑开伞,慢悠悠地下车,边问边走。任锃亮的皮鞋在水洼里踩得泥花四溅。
“淞沪警备司令部派出的士兵阵亡了四个,伤了九个。兄弟们一个都没事。”小特务用喜悦的声音报告着特情科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的胜利。
简执羽点着头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向他走来的杨霆剑时,他才火了:“老杨,你什么意思?事先不通知,万事俱备后才打电话,等我赶到了,你这里什么事情都办完了?!那还叫我来干吗?!下次等你睡着的时候,我也打电话吵你好了!”
杨霆剑被他说着,却一点也不恼怒。相反,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歼灭地下党的人数众多,又可以向南京邀功请赏了。
“老杨,我说你就不能……”话说得一半,简执羽突然不开口了,用手中的黑雨伞将杨霆剑兜头遮蔽!
杨霆剑突然被罩至伞下,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被笼在一片杀气之中,而且距离他很近。他听到简执羽正在掏枪,冰冷的枪体甚至已经穿进了他的肋下!
简执羽为什么要对他突然发难?杨霆剑一下子想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作出反应。飞快地将自己的手枪悄悄顶上简执羽的腹部。
这变化实在太快,周围的特务们完全没看明白两位科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枪就响了。
正当众人怔愣的当口,一枚子弹挟着火光呼啸着穿出伞布和重重的雨幕,向不远处激射过去。马上有特务用手电跟着照去,只见子弹正中一个漏网者的肩部,有血喷出来,那人捂着伤口,被子弹的力量推动着,失去平衡似的从船舷边倒跌进了黄浦江。
本来,这名漏网者是企图在所有特务都回到码头上后,再从杨霆剑的背后开枪,干掉这个刽子手的。
杨霆剑从伞下转出,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简执羽的眼神里有嫌疑尽消的宽慰和感激。
“老杨啊!你是真的老了,人都杀不干净。还要我救你一命,你们几个,保护好科长。我上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好带回来审查。”简执羽一脸轻松地笑看杨霆剑,他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人的枪刚才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抬起枪口,吹去上面的一缕轻烟,吩咐着周边几个特务。然后一个人握枪走上船,去检查那些还没有清理的尸体当中是否还有活口。
杨霆剑不动声色地收起枪,很是欣赏地看着简执羽的背影。
他知道,如果简执羽只知道吃喝玩乐,没上没下不断抱怨工作,那么他绝对不可能待在上海特情科里,还能爬到副科长的位置上。虽然他是他的老乡,可没本事也成不了他的得意干将。
简执羽握着枪慢慢地走在船上,这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货轮,从船头到船舱一共倒卧着五具尸体,其中有三人是年轻的女性,另外两个是中年妇女。
从伤口上进行判断,倒在船头的中年妇女是用枪进行了反抗,被步枪射杀。船舱中的三个年轻的女性则是害怕被抓,选择互相帮助着自尽。
血混着雨水在船板上流淌,简执羽撑着伞走得小心翼翼。
他把枪收了起来,弯下腰在每个人脸上试探鼻息。都凉透了,没有一点呼吸的迹像。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一一替那五名女子闭上眼睛。再周围巡视一遍,向江面探看一番,确认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才走下船来。
“我说老杨,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多少得好好地表示一下吧。这个意思你应该知道的吧?!” 简执羽下船走近杨霆剑,收好手枪,嘻皮笑脸地直接向他伸出手去。
杨霆剑看着他也笑了,笑得很无奈地说:“明天还要很多事要做,不要玩得太晚啊!”
“知道啦!老杨,你真是老了,越来越唠叨!”简执羽不耐烦地回答,也算是答应了。
杨霆剑说归说,可还是对身边的人招了招手,马上有手下提着公文包过来,杨霆剑从里面拿出一叠瑞士银行的票子递给简执羽,简执羽数也不数,接到手上就直接塞进了怀里,冲他们摆摆手:“谢啦!”转身就向码头外面扬长而去。
杨霆剑看着他的背影微笑:这个天津老乡的性子跟他真是南辕北辙,总是懒洋洋的少爷性子不改。其实凭执羽的才干,只要再努力一点点,他这科长的位子保不定就要移交了,这样子爱钱爱闹的倒好。
简执羽笑容满面地哼着小调走到车边,信手丢掉被手枪击穿的雨伞,掏出钥匙拧开门,一屁股坐进驾驶室启动汽车驶离现场。
后视镜里时不时忽现手电光晃过,那是特务们在清理现场。
一离开杨霆剑的视线,简执羽本来的笑意盈盈已经全面凝固。车到进市区的路口,他熟练地打弯手里的方向盘,向百乐门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