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须弥》慵织懒

5、伏魔

　　小院子不大却宽敞明亮，二人放下东西，叶嘉道：“你坐，我弄点儿吃的。”
　　钟灵走进屋里，看见这里面的情状，着实有些语塞。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颜色各异的石头、破碎的琉璃灯、各种动物的皮毛、坏掉的珠算盘……这些物件着实蹊跷，钟灵不免起疑，她开了天眼仔细扫了一遍这间屋子，确是什么灵力也没有。
　　并非寄灵之物，这些东西有何作用？尤其是那一地的皮毛，杀孽高筑，如何成佛？杀生不够，还要扒了皮才罢休，钟灵想着，觉得这人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不会是有什么变态的爱好吧。
　　过了一会儿，叶嘉灰头土脸的回来了，手里端着两碗面，手上还有伤口。
　　自己的这一碗有牛肉浇头，他的那一碗只有两根青菜。
　　“你不吃肉？”钟灵疑问，“我听闻孔雀大明王都不戒荤腥的。”
　　叶嘉叹道：“那反正他已经成佛了，我这不是还没有吗，免得多生事端。”
　　钟灵瞥一眼地上的皮毛：“那你为何杀生？”
　　叶嘉顺着瞧过去，矢口否认道：“那不是我杀的。”
　　“那你留着做什么。还有这一地的……”一地的破烂。
　　叶嘉正色道：“卖钱啊。”
　　钟灵：“……”
　　叶嘉道：“这些东西都有人收的，我平日里接些除妖的活，若是看到这些东西就会捡走，换几文是几文。”
　　钟灵没想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古神兽竟在人间收破烂。
　　“怎么啦？”他问。
　　钟灵道：“没什么，这面是你做的？”
　　叶嘉道：“买的。”
　　钟灵疑惑：“那你刚才干嘛去了，还受了伤？”
　　叶嘉解释道：“无妨，小伤，本来是准备做的，烟囱里进了老鼠，我费了好大劲捉它，不小心把灶台弄塌了，为了救那小老鼠擦破点皮。”
　　“……”钟灵对这朵八荒第一奇葩又刷新了认知，“不过是只老鼠，它不愿出来，就让他死在里面。”
　　叶嘉摇摇头：“万物有灵，不可徒增杀孽。”
　　钟灵道：“那你踩死过蚂蚁吗？”
　　叶嘉解释道：“这……我只能尽量躲开，有时不小心，也实在没有办法，真佛会谅解我的。”
　　钟灵又问：“你拍死过蚊子吗？”
　　叶嘉道：“我身上有尊者的檀香，蚊虫一般不靠近我。”
　　钟灵嗦一口牛肉面道：“我第一次见你这种人。”
　　叶嘉道：“你以后可以来梵境，菩萨们都是这样慈悲的人。”
　　这句话让钟灵的脑袋忽然清明起来。
　　他其实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
　　钟灵不置可否，也不屑与他争辩，只放下筷子，面无表情道：“吃饱了。”
　　叶嘉看着她，有些手足无措，“你还没吃两口……”
　　她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此前我在凤凰庙里告诉温玉琼……就是凤凰的使者，说我是紫薇派的，你晚上莫要穿了帮。”
　　叶嘉点头：“知道了。”

　　入夜，妖师协会。
　　新晋一级妖师是个小姑娘之事，短短几个时辰已经传遍九州，叶嘉钟灵二人自昆仑妖师协会踏入法阵，内里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结界。
　　刚一进去，一座高台映入眼帘，钟灵数了数，上面共有二十七张座椅。
　　“你待会儿就坐在那儿。”叶嘉道。
　　钟灵道：“威风。”
　　两人便顺着阶梯往上面去，其间听到几人正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今天有个小姑娘当上了一级妖师！”
　　“切，我看多半是有什么猫腻，妖协近几年逐渐落魄，高层都不知道腐败成什么样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吧？一级妖师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说不定是哪位高层的美娇娘，想找刺激玩玩儿呢。”
　　“哈哈哈哈哈……”
　　叶嘉听不下去了，正要上前理论，却被钟灵拉住了：“我自有办法。”
　　叶嘉叹道：“妒能嫉贤，于己何益？徒自增烦恼耳。”
　　钟灵勾唇笑道：“这感觉不错。”
　　叶嘉问：“你病了？”
　　钟灵道：“我这一辈子，还从未被人妒过。”
　　叶嘉语塞，心中不是滋味。

　　妖师集会即将开始，妖协那掌柜遥遥地看见钟灵，兴奋地回头介绍：“各位道长，咱们新晋的一级妖师钟灵姑娘来了！”
　　钟灵目不斜视，在众人的目光下，坐到了剩下的一个位置上。叶嘉不能上去，只能在下面看着她。四下众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姑娘。
　　掌柜本以为是件喜事，可看诸位道长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一个老头打破了沉默：“妖师协会，已破落至此！”
　　掌柜一愣：“张道长，您误会了。”
　　又一个中年人应和道：“是谁的亲眷，开这等玩笑，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掌柜欲解释，又一人道：“掌柜，这妖协的人事管理，皆由你负责，不觉得这样太儿戏了吗！”
　　掌柜无奈道：“诸位道长真的误会了。”
　　“不必解释。”钟灵打断道。
　　下面的叶嘉眉头一皱，原来她说的“自有办法”是在这儿等着呢。
　　钟灵四周环顾了一番，瞧见身后一面妖协大旗，迎风猎猎作响。
　　在中人目光之中，两步跳到了桅杆之上，居高临下，负手而立：“今日若有人能挨到我的衣角，是要坐我的位子还是要我滚，我绝无二话。”
　　“不止是在座的道长，”钟灵大声道，“还有你们所有人！”
　　张道长勃然大怒：“你！好大的口气！”
　　钟灵就连余光都不瞧他一眼。
　　“罢了，这难度太大，这样吧，我蒙上眼睛，你们尽管来。”钟灵一挥双指，在眼前蒙上一片布条。
　　台下的修道者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有这么大的口气，他们正等待着第一个人前去一试。
　　叶嘉靠在一边，自下而上地抬头望着她高高在上的身影，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我来！小丫头大言不惭，我来教训教训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翻身而上，手持双斧，施展轻功便向她挥过去！
　　钟灵不听人言，只闻风动，灵压靠近，怀中的斩天骤然荡出一股剑气，如迅猛的涟漪将四面八方来着震开六尺，那男人便于半空中被击飞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钟灵还未拔剑就已不战而胜，着实让人惊叹。紧接着，众人便一呼而上，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钟灵只觉他们的动作极慢，神炁流动如同薄冰，一碰就碎。斩天始终不曾出鞘，钟灵只凭剑气与身法便击退了所有来者。
　　刀剑铮鸣，北冥清气的压制力如同沉沉天幕，无人可以脱逃。
　　叶嘉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层阴翳。心中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并非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情愫，而是一种原始的野望。
　　他如钟灵一样合上双眼，感受她的炁海奔涌。
　　台上的道长已是傻了眼，此人的修为莫说一级妖师，纵使这里所有的妖师共同与她为敌，她怕也不费吹灰之力。
　　“去死吧！”台上一位道长一声大吼，一脚踢断了大旗的桅杆！
　　钟灵眉尾轻挑，随着坠落的最后一刻以斩天接地，单脚踏在剑上，斩天沉沉地钉在地面，那高台瞬间垮塌，斩天却悬在半空，将钟灵稳稳接住。
　　周身微薄的灵力流变得更细微了，钟灵冷哼一声：“如何？”
　　话音未落，一声檀钟巨响似要震碎耳膜，钟灵四感被这钟声封住，紧接着身体被风暴卷起，周身的法力流被扰了个四分五裂！
　　“斩天！”钟灵喊出斩天的名字，拽下眼上的布条，风暴迷了双眼，长剑已然刺了出去。
　　钟灵三眼齐开，穿透这漫天羽刃风暴，看清了来者。
　　一双金色眼瞳灿若瑰石，头顶悬一把金刚降魔杵，身后佛光化出金光羽翼，那万丈光芒让人睁不开眼。
　　“揭谛揭谛，菩提萨婆诃。”脑中忽然浮现出这一句佛经来。
　　钟灵凝眉，神色亦无所惧，被震回的斩天又回到自己手中，便提起长剑迎着暴风之眼刺了过去！
　　悬在叶嘉头顶的金刚降魔杵骤然变大数倍，如同卵石一般坠下！
　　钟灵还未到他身旁，他已被那伏魔杵砸落入地。
　　佛光渐渐隐没，钟灵也有点儿懵。
　　四下群众皆是傻了眼，这般阵仗的斗法，着实是第一次见。
　　不过叶嘉最终也没挨到钟灵，钟灵还是赢得。这一下，再也无人敢质疑她的一级妖师了。
　　她使了个修正术把高台又筑了起来，泰然自若地坐回去，道：“在下紫薇派钟灵，刚才那个会飞的也是我们派的。”
　　“……”高台之上鸦雀无声。
　　台下沉默了一会儿，复齐声喊道：“紫薇！紫薇！紫薇！紫薇！……”
　　一声一声的紫薇传进耳朵里，钟灵有些失神，临渊若是听得到就好了。
　　这一夜的妖师集会着实惊心动魄，斗法太过精彩以至于众人都忘了开这会原本是干嘛的，钟灵也不愿与他们结交，临行前只往那高台之下瞥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被降魔杵砸晕的叶嘉醒来之时已至夤夜，他呆呆地从地上坐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金丝雀扑扇着翅膀飞回了小院，烛火已然熄灭了。
　　他悄悄地从窗户飞进去，看见趴在桌上睡着的钟灵。
　　叶嘉化回人形，轻轻为她披了件衣裳。
　　钟灵睡眠极浅，感觉到异动，她缓缓睁开双眼，轻声道：“你为何砸我的场子。”
　　叶嘉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把你弄醒了。”
　　她摇摇头，“无妨。”
　　月光拂在她清冷的面容上，显得她格外苍白。
　　叶嘉道：“为何不到床上睡？”
　　钟灵道：“毕竟是旁人家里，不可无礼。”
　　叶嘉道：“无妨，你快上去睡吧。”
　　钟灵也不争口舌，便躺上去了，侧身问：“你呢？”
　　叶嘉又变回金丝雀，趴在她的被角：“这样就行了。”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羽毛：“你还没回答我。”
　　叶嘉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会伤你的。”
　　“嗯？”
　　叶嘉道：“那是我的魔相。”
　　钟灵问：“不是十地菩萨那种罪孽深重的才有魔相？”
　　叶嘉摇头：“即便是等觉位的大菩萨，只要不是真佛，皆有魔相。”
　　“为何？”钟灵问。
　　叶嘉道：“人有七情六欲五毒，是在修行之中慢慢度化的，而难以度化的部分就会生出魔相。”
　　钟灵问：“你有什么度化不掉的？”
　　叶嘉道：“我杀孽太重。”
　　钟灵着实惊讶，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竟然杀孽重。
　　“你在上面斗法，便是将我兽性给激出来了。”叶嘉嘟哝道，“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现过魔相了，怎么你一来我就原形毕露，你到底是机缘还是孽缘……”
　　“为何你会有杀孽？”钟灵问。
　　叶嘉想了想，道：“你看过那个，一个和尚带三个妖怪西天取经的话本没？”
　　钟灵笑道：“你也喜欢看？”
　　“我才不喜欢看，那里面把我写的可坏了。”叶嘉愤愤道。
　　钟灵立即反应过来，惊喜道：“狮驼岭那一回！白象青狮大鹏三兄弟！那大鹏就是你啊！”
　　叶嘉第一次见她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没有冷漠与疏离的，充满兴趣又毫无戏谑的模样。倒是有点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对，那说书人怎么说来着？骷髅若岭，骸什么……”
　　“骸骨如林！”钟灵接道，“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
　　叶嘉道：“对！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还说什么我有几万个小妖手下，我的老天！我要有这么可怕，还有那十地大魔王的位置？”
　　钟灵笑道：“你不杀人，犯什么杀孽？”
　　叶嘉道：“被真佛收服之前，我确实住在狮驼岭无误，但我杀得不是人，是魔。”
　　钟灵问：“为何？”
　　叶嘉道：“他们修为高呗，看见修为高的就忍不住。”
　　钟灵点头：“难怪你今天要对我出手，你那金翅羽刃，可是一点也不手软。”
　　叶嘉道：“你那一剑，也是真的想杀了我。”
　　钟灵笑：“嗯。”
　　叶嘉抖抖羽毛：“今次见识过了，记在心里，下一次定不会再现魔相。”
　　钟灵又问：“你头上的降魔杵是怎么回事？”
　　谈及此处，叶嘉还有点不好意思：“当年我从狮驼岭一路杀到西海，遇见刚堕入魔道的十地大菩萨，就忍不住与他斗起来，将死之时，十地大菩萨突然现了佛相，在我头顶悬了这把降魔杵，放了我一马，我若主动伤人，那降魔杵就会砸我。”
　　钟灵有些困了，却也还是强撑着倦意听他讲。
　　叶嘉向她施了个昏睡咒，她便睡着了。
　　叶嘉小心翼翼地从她手心里挪出来，在黑夜中又化为人形，掀开外衣，露出鲜血淋漓的胸口。
　　“唉。”他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