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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原朗的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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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从集市回到落水村的这期间,徐乐支没说一句话,连开车都噘着嘴。
原朗心想:也不知道是在骂我,还是在骂于晴。原朗觉得有趣,也不开口劝,就这么观察着。唉,气呼呼的徐乐支还真是难得一见。
回想以前,徐乐支也常不开心,生气。但那会儿眼神里全是冰冷的狠厉,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现在却是条小狗,小狗眼睛圆圆气呼呼的,是个人都想逗。
面包车停在村口,徐乐支把车还了,就一声不吭地埋头往前走,跟眼里没原朗这个人似的。原朗觉得再让孩子这么较劲下去,估计到晚饭前都难说一句话,伸手就把人拦住了。
“怎么了?”被拦住去路的徐乐支,抬头望着原朗,黑簇簇的眼眸就像两颗大葡萄,还是带着水光的。
原朗开口道:“我已经拒绝于晴了。”
原朗觉得,虽然徐乐支已经失忆了,但潜意识里还是讨厌于晴的。就解释道:“你不用担心,她不会再来找你了。”
我又不怕她来找我,徐乐支心里嘀咕着。低低地“哦”了一声,依旧埋头向前走,只留给原朗一个背影,示意这件事并没有过去。
原朗心里叹气又好笑,正欲说什么,突然,村口的瓦房里响起了一声女人痛苦的尖啸!!
尖啸落下,随即是男人的骂声,殴打声,哭声,砸落东西的声音。都不用想,王二麻子又在打人了。
徐乐支下意识就准备冲过去敲门,却被原朗一把拉了回来。
“你干嘛?救人啊?”徐乐支急道,房子里的叫声太惨烈了,他觉得王二嫂都要被打死了。
“你看看这周围”原朗盯着徐乐支,眼底冰冷得像某种冷质的琉璃“这么安静,有人出来干涉吗?你还要在这里生活,不要出头。”
“可……”徐乐支心里升起一股异样又难受的感觉,他知道原朗的建议是对的。但对方的眼神和语气这么冷漠,让他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难过。
原朗放开徐乐支,快速跑到刚才他们停面包车的位置,把手伸进驾驶座里,按下喇叭久久不松手,汽车的鸣笛声顿时响彻夜晚宁静的乡村。
鸣笛声一响,房屋里的叫骂声和殴打声也停了。瓦房的门开了,短发硬茬,脸色漆黑,脸上带麻的王二麻子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见到徐乐支,扯了一个笑脸“阿乐哥啊,去集市回来啦。”
“嗯”徐乐支冷着个脸答道“过来还车,你不在,我朋友就按喇叭叫人了。这屋子里什么声音啊?”
“没事没事”王二麻子笑得满嘴黑牙“夫妻打架啊,我这婆娘,脑子不太好使。当年嫁给我的时候就是傻的,经常做错事还打人。”
徐乐支眯着眼睛,有点不信“真是这样?”村里的确有传言说王二嫂精神不太正常,但徐乐支几次接触都没发现人有什么问题。
王二麻子呵呵尬笑了两声没说话,就在这个时候原朗回来了。王二麻子打了声招呼,原朗直接无视穿过人往前走了,徐乐支加紧两步跟上去。
“都聊什么了?”原朗问。徐乐支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原朗冷笑了声,问:“你信?”
“不信”徐乐支坚决摇头“我跟王二嫂虽然没说话几次话,但她不觉得她精神有什么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精神有问题,也不该这么打人。”
原朗点头,又问:“你有研究过婚内凶杀案案件吗?”“啊?”徐乐支莫名其妙“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原朗缓慢地解释道:“伴侣间凶杀案,九成以上的是丈夫杀害妻子,没找到尸体的时候,妻子是失踪的状态。而每个丈夫报案后,都会和警察强调,自己的妻子蠢,傻,白痴,有精神疾病,或者污蔑妻子私生活混乱道德低下,有犯罪倾向。很奇怪,这几乎是每个凶手下意识的借口,无一例外。”
原朗看向徐乐支,轻声道:“羞辱自己的伴侣,让周围的人也心安理的跟着矮化,羞辱。这是一种切断对方向外界求援的方法,因为你我初来乍到的外人,你在这个村里的时间也不久,所以王二嫂才会向我们求助。”
夜风很凉爽,吹得人心里安静,徐乐支心里却硬生生地感到凉意。王二麻子叔是个坏人吗?
徐乐支的答案是否定,他刚到落水村那会儿,王二麻子叔免费借给他面包车,会帮他留意好种子,甚至修葺瓦房和田地的时候,都热情主动来帮忙。但他在村里的社会利益关系,只跟王二麻子叔有关,和王二嫂是无关的。
村里其他人也一样,所以王二嫂叫得这么惨,村里也没有任何人来帮忙,因为来帮忙就等于得罪了王二麻叔,得罪一个社会利益关系,很多人斟酌过后觉得不值当,就不管了。
原朗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徐乐支要帮王二嫂,他在落水村可能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所以他必须考虑清楚要不要管这个闲事。
从田埂回到家里,一身汗的原朗就立刻去洗澡了,而徐乐支坐在床上,心情很沉重。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太弱。他是一个失忆的人,唯一拥有的也就是这几亩田地和这间瓦房,存款都很少,靠着落水村邻里的帮忙,他才能安稳地活着。如果……真的插手了这件事……
原朗今天的澡洗得照样很快,一进房间就看到徐乐支还坐在床上发呆。
“别想那么多了”原朗坐在对面的床上,用白色毛巾边擦头发边说“你并没有一定要帮助别人的义务,别给自己加道德枷锁,嗯。去洗澡吧。”
“嗯”徐乐支敷衍地应和着,心不在焉地拿上的洗漱用品去了后院。
在月光下,冰凉的井水划过每一寸皮肤,徐乐支精瘦的身体暴露在洁白的月光下,有种韧劲的躯体美感
他往自己的头上倒冰冷的井水,反复多次,依旧没消减掉内心的躁烦。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产生如此深刻的共情。
他知道王二嫂挨打的时候,感觉愤怒,怜悯。听到原朗一番解释和说明,他恍然大悟的同时,还奇怪地有种“原朗果然是这样的人啊”的醒悟。
原朗理智,条理清晰的给他分析利弊。这样不是不好……虽说有点冷漠,但极度理智的人,往往也极度克制,自然会有一副看来冷漠的面孔。
想起今天下午遇到的于晴,徐乐支觉得,他离原朗的生活真的太远太远了,他跟原朗的关系,其实和他和王二嫂的关系很像,只是认识的点头之交而已,他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都摸不清原朗的心思和性格。
“如果……如果出事的是我呢,如果是我,原老板也会这样分析利弊后,再决定是否帮忙吗?”
徐乐支意识到自己诡异地代入了王二嫂的角色,并圣父般的企图对原朗进行道德绑架。“好奇怪”徐乐支对自己的突如其来的想法非常不解,他不是一个会道德绑架的人啊……这是怎么了。
洗好澡出来,原朗已经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视机坐着看手机。电视里放着近期热播的都市女人群像剧,就是王二嫂说的那部。
徐乐支没说话,泡了茶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破天荒地看起了这部大火的电视剧。但他的思绪不在电视上,也没有偷看原朗,他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整个人看起来郁郁寡欢的。
电视剧的片尾曲播放了,原朗主动起身关掉了电视,轻声说:“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准备雨季的东西吗?”
徐乐支默默应了声“好……”
屋子里暗下,只听见对床人浅浅均匀的呼吸声,慢慢地徐乐支也平静了下来,视线模糊陷入了沉眠…………
睡梦中意识混沌,脑海里具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有集市,有那间大理石装修的客厅,有透明的花房,镇上的集市,有落水村的后山,自己的瓦房。
在梦里,徐乐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只是这个梦无比真实……因为他这些天来总是反复地梦到这个情景——原朗的离开。
在这片瓦房前,原朗穿着第一次见面时昂贵得体的西装跟他告别,那辆黑色的宝马停在院子里闪闪发亮。
在后山上,原朗跟他道了再见,就缓缓地走到雾气里消失不见
集市上,原朗跟于晴牵着手离开,说他们准备结婚了。
那个大理石装饰的客厅里,原朗冷硬地对他说:“痴心妄想。”
最后那个梦结束,徐乐支大汗淋漓地惊醒,天还没亮,他的胸口仿佛压着块沉重的巨石。在黑暗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悲伤如海浪淹没了一切。最后这个梦太真实了,仿佛真实的发生过,只是在梦重现。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都是冰凉的泪水。徐乐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莫名的巨大悲伤让他无所适从。“我这是怎么了?”
这天早上徐乐支没起得来。原朗晨练结束买完早饭回来,徐乐支还缩在被子里。
“不舒服吗?”原朗伸手去摸徐乐支的额头,眉头微微皱起,是有点发热。
徐乐支在被子里艰难地翻了个身,让自己的眼睛露出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地:“对不起啊原老板,今天不能给你做饭了。”
原朗沉声道:“先别说这些,你今天就休息吧。”
徐乐支低低“嗯”了声,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他实在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迷糊中,感觉身上微微重了一下,应该是原朗把自己床上的被子也盖到徐乐支身上了。徐乐支舒服地缩了缩,陷入了更深的沉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乐支被轻轻摇醒,他缓缓睁开眼睛,睡了那么久,流了不少汗,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原朗把一条温热的毛巾抚上他的额头,昏沉的感觉也减轻了。
“你睡了几个小时了,吃点东西吧”原朗说着,伸手把徐乐支从床上扶起来。
徐乐支全身发软,只能靠着原朗的手臂坐起来。原朗手边的小桌板上是一碗散发着肉香味的粥,还有一盒退烧药。
家里并没有准备退烧药,唯一的解释是,原朗一大早开车去集市买的。徐乐支心里有一点点难受,心疼原朗在大热天奔波,仿佛原朗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而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感受到徐乐支疑惑地目光,原朗解释说:“这是请王二嫂做的。”
徐乐支坐起来后,原朗就坐在他面前,用汤勺舀动着浓稠的粥。粥是鸡肉加青菜煮的,肉香浓郁。
原朗吹了吹凉,用汤勺把一口粥送到徐乐支嘴边,“来,试试。”徐乐支却望着原朗的脸,目光一动不动。
“怎么了?”原朗轻声询问“不合胃口?”
“……”徐乐支目光闪躲了一下“没有”。他摇摇头,又问道:“煮粥的鸡肉也是王二嫂的?”
原朗回答:“不是,我去养殖场直接拿的。”
徐乐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养殖场……?铁公鸡李叔的养殖场?你花多少钱跟他买的?”
原朗舀粥动作停住了,全身上下如同被冰冻了一般,震惊地看着徐乐支。徐乐支只不解了一秒,随即他就明白了,习惯性地扯扯嘴角,无奈地苦笑起来。
跟原朗在一起的这两个月,他每天都过得既开心又没心没肺,差点忘记了,忘记自己会失忆。会逐渐地忘记生活中的细节……然后慢慢忘记一些事情,一些人。
比如现在……
徐乐支脸上仍带着笑容,语气熟捻地道歉,就如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我好像不记得了,你是把养殖场买下了吗?”
原朗看着他,没有回答。
气氛一时紧张静默,徐乐支也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景,就伸手把原朗手中的碗接过来,他力气不济端不住,只好先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缓慢地举勺子,想给自己喂口粥。
原朗却伸手拦住了,什么也没说地把勺子接过去,一口一口,沉默地给徐乐支喂着粥。
徐乐支默默地咽下,不敢看原朗的表情。直到徐乐支说吃不下了,原朗才放下碗,冷寂沉默的气氛笼罩着房间,空气里蕴含着不可明说的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酸涩暧昧。
在徐乐支的认知里,自己对原朗来说只是一个旅店老板,只有一段日子的缘分。如今却忍不住深想和猜测,面前这沉默的人,他的沉默里有关心吗?有担忧吗?对他而言自己是否真的不一样。
可当徐乐支的眼神落到原朗身上,落在他简单但做工极其考究的白色纯棉T恤和黑色休闲裤,落在他右手精致镶砖的昂贵腕表,落在左手的黑色的皮质手套上。
这个人的一切都和这间破旧瓦房,和自己格格不入。这个认知让徐乐支的心针扎一般的疼。奇特的是,他居然并不怎么难过,仿佛这个认知早在他脑海里转了千百回,甚至觉得有些亲切。
安静的房间里,是原朗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轻微地叹了声气,问:“你现在能想起的最远的记忆,是哪一段?”
徐乐支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收回来,仔仔细细检阅脑中的记忆,他记得自己父母的忌日是2月14日,他去年给他们扫过墓。但他只记得这么一个信息,至于那天是怎么去扫的墓,天气怎么样,路怎么走,他统统不记得了。
就像一个局外人在读一本日记,日记上只有当天的文字记录,没有记忆画面,没有情感,只有信息。
现在,他脑子里大部分只剩下类似的信息了。有记忆画面,能回忆起当时感情的,只有两个月前初次见到原朗的那一面。
徐乐支的手颤抖起来,他越抖越厉害,以至于最后全身都在发颤。他终于要面临这个可怕的事实——他的失忆症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