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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序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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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顾小二对我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这了。”
我哑声对他说:“多谢你。”
月光顺着铁栏杆遥遥照进来,打在地上惨白一片。
娘子躺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是一道道瘀痕。
顾小二说:“你娘子真够硬的,醉春楼今晚设宴款待那些京官,聚了好多达官显贵,你娘子猛一下就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就开始念那个苏秀才的勾结名单和罪状,一桩桩一件件,啧啧啧,说的在场好些人都绿了,在场有些个和那苏秀才正好是对手的,那脸笑得,看来苏秀才是混不下去了。”
我蹲下来看着地上的娘子,顾小二又说:“不过你娘子也是,这个楼里也坐着好些苏秀才的同党呐,这不,立马就被抓进来了?”
娘子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她昏过去也像是昏的那么安稳,没有啜泣。
我陪她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看到她睡得这么安稳。
顾小二也跟着我蹲下来,他说:“兄弟,这地方阴气重,鬼差很快就要来了,你和她呆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手放在娘子脸上,我的手穿过娘子,躺在地上的她却仿佛感应到一般,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转过头对顾小二说:“谢谢你了,你先走吧。”
顾小二蹲在我身后很久很久没有吭声,我回头疑惑地看向他,他咬咬牙,说:“三爷,我去拦着他们,你跟嫂子好好说说话。”
我摇摇头,我说:“你嫂子听不见我说话,踹翻了孟婆汤是我故意的,我一开始就想着要回来。带上你是意外,鬼差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顾小二还是没有走,他扑通一声跪在我身前:
“三爷,对不起。”
“你的死,和我也有一定关系。”
我愣愣地看着他,顾小二跪在地上,头抵着地,声音压得很低。
“三爷,四个月前,我在醉春楼喝醉了酒,当时席上有个胖子一直在给我敬酒,拐着弯向我打听你,我喝大了,不小心就说漏了嘴,把你最近买卖军火,私下交易的事情说出去了。”
“我真没想到当时这个胖子会利用你这件事,把你告到县衙,也没有想到,那个苏秀才趁机利用自己的举人身份,和陈老爷狼狈为奸,一定要把你告倒。”
顾小二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他哭着说:“三爷,我真的没想到,是我嘴贱,是我不好,我们打小一块长大,我真的没想到最后我会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他的头抵在地上,哭得呜咽难当。
做鬼是不能有眼泪的,顾小二的眼里掉出的一滴一滴,全部散在了风里,寻觅不到踪迹。
我呆呆地蹲着。
小时候家里来个算命先生给我算命,坐在我家大堂装神弄鬼半天,跟我爹说我娘是个妖孽,必定克夫,我一块石头打在他身上,又一脚把他踹出门,算命先生气得抖着胡子,站在我家门口大声说:“令郎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没想到,他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被好兄弟出卖,被亲娘子鸩杀。
我真是不枉这世间来这一遭。
顾小二摸了把脸上的眼泪,站起身来,冲我点点头:“三爷,你放心,你好好顾着嫂子,这一回,我顾小二不会再犯浑了。”
顾小二转身离开,我呆站原地。
月光晃晃,打在地上,像极了一出好戏。
[12]
娘子昏睡了没有多久,就醒过来了。
她醒来的方式很被迫,一瓢冷水恶狠狠地激在了她脸上,她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苏秀才伸出手捏住她的脸,捏到自己的面前,见她醒了,一巴掌呼呼带风地扇在她脸上:“臭婊子!”
娘子脸上缓缓扯出一个苍凉的笑容:“臭婊子?哈哈哈,是,我确实是个臭婊子。”
苏秀才一怔,捏着她的脸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娘子挣扎着坐起,靠在墙角,嘴角一缕鲜血顺着下巴淌了下来,她双眼涣散无神地看着苏秀才,脸上全是嘲讽的味道:“怎么?你也进来了?”
苏秀才几乎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他尴尬地笑笑,说:“我要走了,此番只是过来这里看看你。”
娘子虚弱地笑了笑:“看我?只怕是来杀我灭口,然后逃命吧。”
苏秀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蹲下来,视线与娘子齐平,他摸了一把娘子的发髻,语气慢慢变得缓和,他说:“云娘,你何必这么倔强,你不喜欢我娶陈老爷的女儿,我就不娶就是了,你知道的,你的要求,我从来不会拒绝。”
“即使你今日这么说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只要你出去,说你是受人指使,故意诬陷我,我们还是可以好好生活,你知道的,我现在已经是举人,在地方好歹能说得上话。”
“只要你为我证明,我是完全有能力能把你救出来的,你照样可以继续过你锦衣玉食的生活,陈老爷的女儿,我也不会娶她了,我娶你。”
他又伸出手,用袖子轻轻擦拭着娘子嘴角的血痕,一脸不忍地说:“瞧你,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多憔悴,为夫看着都心疼。”
娘子望着他,轻声道:“云郎,你过来。”
“哎,哎。”苏秀才露出狂喜的笑容,他猛地靠近娘子,一手揽住娘子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云娘你……啊!”
牢房潮湿的地上,滚着一坨软肉,血呼啦啦的洒在地上,洒在墙上,苏秀才捂着鼻子倒在地上哭骂不休,月亮白花花地照进来,显得格外吓人。
娘子满嘴是血,靠在墙上哈哈大笑,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双眼通红:“为夫?为夫?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我的夫?你恶心至极狼心狗肺!你根本不配为人!”
苏秀才捂着鼻子倒在地上,只能发出“啊,啊”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娘子笑着拍着手:“好,好,好极了!我的夫?我的夫早就死了,被你这个畜生,被你这个畜生毒死了。”
“我的夫,我当初变卖了所有家产去救他,我去牢里看望他,谁知道你竟在我带过去的饭菜里面下毒!你,你和县衙,你们狼狈为奸,你们想毒死他!想吞下那笔军火银子,我夫不从,你们就毒死他!好,好,好一个算盘,哈哈哈哈哈,可怜我夫,竟被你这种无名鼠辈毒杀!”
苏秀才的眼睛淬了毒,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婊子…”
娘子拍着手大笑:“哈哈哈!我是婊子,我夫死了,因我而死!你这个畜生,你为前途杀我夫,我就坏了你的前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秀才鼻子里的血倒流进鼻腔,又从嘴巴里溜出来,他挣扎着扶着墙站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地说不出话,一双手如同索命的铁杆,直直地朝着娘子掐了过来。
娘子在地上挣扎着,她的眼泪变成了血,从眼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使劲扒着苏秀才的双手,从喉咙里发出了凄厉的嘶吼:“春生!春生!为妻…为妻给你报仇了,春生!”
空荡荡的大牢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娘子的呼声:“春生!春生!”
“春生!春生!”
我已记不清我的眼里淌出了多少泪,我对着苏秀才又踢又打,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只是一个鬼,我的拳头已经挥舞了不下百下,我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哭声,我拳拳打不中苏秀才,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那张丑陋狰狞的脸挥去,终于,手上传来一阵钝痛。
苏秀才被我一拳打飞出去,他的脑袋磕在了墙上,眼睛因为恐怖睁得极大,他微张着嘴,脖子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向后扭去。
他的□□传来一阵阵恶臭,一缕黄汤细细地从他裤底滚出,他就这样埋头磕在地上,额角破洞潺潺流血不休。
他死了。
娘子靠在墙上,虚弱地冲我一笑,我跑过去微微扶起她的头,她靠在我怀里,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脸。
“春生…你来了。”
我的喉咙里发出呜咽不清的声音,我紧紧地把娘子搂在怀里,娘子看着我的脸,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
“别哭…别哭…”
我呜呜呜地哭着,娘子冰凉的手放在我眼睛底下,她的眼睛开始涣散,她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我听不大清,只能低着头去就她的嘴,娘子吃力地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念着:
“一朝…一暮年复年,
与君同恫玉生烟…
日…日数落长安字,
共赴白头…不…不等闲…”
日日数落长安字,共赴白头不等闲。
日日数落长安字,共赴白头,不等闲。
模糊不清的泪眼里,娘子一点一点地阖上眼,她放在我脸上的手无力地向下滑去。我伸出手死命地抓着她的手,我说:“娘子,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不要…”
我的身体逐渐回归到透明,我一点点地抓不住她的手,娘子如同沉入海底一般向后倒去,我拼命去抓她,却越来越抓不住她,她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但她嘴角的笑容一如往常,我伸出去够她的手都穿过她的身体。
她的血在地上哗啦啦地流成一片,好像新嫁那天,她穿着一身红嫁衣,我掀开她的盖头,看到她一身红俏,她皱着好看的眉头,对我说:“我楚观云就算嫁给你了也不会听你的话。”
血顺着她的衣襟,一直往前滚,一直滚落到我脚下,穿过我的身体流向四方。
她做到了,她这次终归还是没有听我的,血穿过我身体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剧痛,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娘子!!!!!”
[13]
我从锅里舀起一碗汤,递给面前的老妇人,我说:“您喝下这碗汤,就可以投胎了。”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接过碗,冲我笑笑:“谢谢您。”
我默默地看着她将孟婆汤一饮而尽,眼神逐渐变得清澈。一如往昔。
她冲我笑笑,放下碗,转身踏上了奈何桥。
顾小二在我旁边问我:“这是第几世了?”
我注视着老妇的背影,说到:“第六世了。”
顾小二叹了口气,拍拍我肩膀,我回头冲他笑笑,说:“无事,不会太久了。”
他说:“也就你这个傻瓜愿意这么做了。”
我一笑,不置可否。
当初娘子身死,我被拘着回了地府,破坏孟婆汤,又化出鬼形杀了苏秀才,两罪并罚,本应该堕入地狱受刑。
但念到苏秀才生前作恶多端,又是害死我的直接凶手,不算良人,孟婆听了我的故事,掖着衣襟流泪,帮着一起求情,阎王于是就坡下驴,罚我在地府替孟婆熬汤千年,以作惩戒。
顾小二因为阻拦殴打鬼差,和我一起留了下来,奇怪的是,被他打过的鬼差反而和他成了好兄弟,他跟我说,他在地府呆的很开心,不想再回人间了。
“人呢,有的时候可不如鬼可爱,我人间富贵已经享过,知道是什么滋味,在地府呆着虽然没有人间那么繁华,但胜在逍遥自在。”他笑着跟我说。
苏秀才因为杀戮和其他一些罪证,被堕入畜生道,罚作十世牲口。
而娘子,在结束了和我的一生之后,每一世都是寿终正寝,儿孙满堂,如今已快六百年,再静待她四世之后,我们便可相见。
顾小二有时候和我开玩笑,说:“你何不让你娘子一世过得短些,这样你们相见的频率也能高些。
我笑着说:“不必。”
见你世世康健,幸福美满,纵使见面不长,也是心满意足。
日日数落长安字,共赴白头不等闲。
娘子,只希望再相见时,你我,可以一如我之前临窗为你所写。
一朝一暮年复年,
与君同恫玉生烟。
日日数落长安字,
共赴白头不等闲。
共赴白头,不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