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子门蓝齐

2、除夕

　　将军裹挟着一身的寒气进了屋。赵姑娘忙把煮熟了的饺子放到开水了又过了一遍弄热。
　　崔姑姑是陈秀儿的娘也就是平乐的外祖母当年从娘家带了的，比平乐的外祖母还要大上十几岁。平乐十二岁的冬天，崔姑姑去地窖里拿存的果蔬的时候摔了一跤，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起来，爬上地窖的梯子，上来以后就冻得打了几个喷嚏。后来便病倒了，饶是平乐和赵桑精心照看，也还是没看到来年春天。
　　崔姑姑走的时候有六十六岁，在这个小边城里也算高寿了。崔姑姑的男人走的早，没儿子，有个姑娘，当时陈秀儿的娘还在的时候叶罗着给嫁了的，嫁的是个实诚孩子，不算富裕，但自己有房子有地，农忙的时候还能顾不少长工。女儿嫁过去不用受伺候人的憋屈也饿不着，崔姑姑也不担心。
　　崔姑姑临走时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平乐了，平乐，陈秀儿，陈秀儿的娘都是崔姑姑看着长大的。虽知道将军姑爷是个好的，这些年过得也是合了陈夫人的意了的，小平乐当真是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的。可保不齐日后要是再娶了平乐怎么办。崔姑姑病了之后，原本的伶牙俐齿也跟着去了，含含糊糊的对着一屋子婢女嘱咐着，不要忘了小姐的收留恩养之情。平乐在一旁抽抽搭搭的哭着，赵姑娘听了用热水浸了拧办干了的帕子擦着崔姑姑的手，看着崔姑姑半睁未睁的眼睛坚定的点头答应着。
　　崔姑姑就这么去了。
　　自崔姑姑病了以后，将军府的大小杂事，包括监督平乐读书习武都一点一点的由赵桑接手了。开始时有些军士还跟着崔姑姑之前一样叫她桑儿。后来府中内外的下人们都知道府中打理诸事的是一位年轻的赵姑娘，除了厨房的王大娘，再没人叫桑儿了。包括平乐小姐也是一口一个赵姐姐。
　　这年，是第一次过年少了崔姑姑。赵桑虽知道老爷小姐并不是刻薄之人，却也格外留意，不想有人因为少了崔姑姑而觉得缺了什么。
　　将军狼吞虎咽的吃了饺子。一碗吃完抬起头发现丫鬟们还都站着，便叫她们都过来坐下，大家一起吃饺子吃菜。旁人都坐下了，唯有赵桑还在忙活，忙着盛了饺子给外房的军士。
　　在烛光下，赵桑站着，李将军坐着目光自然而然的扫到了赵桑。
　　这几年，虽说李将军在家的日子诚然不多。但李将军总觉着这丫头好像故意躲着自己，自那次学堂后好像就再没见过这丫头似的。十六七岁的姑娘跟十三岁时比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从女孩变成了个年轻姑娘。又黑又长的头发，小小的脸庞，眼睛不算很大确实十分有神，长长的睫毛在饺子的热气下忽闪忽闪的。尖尖的下巴，小小的嘴似笑非笑的，脸庞有些瘦削，不算白但透着健康有朝气的红润。削肩，细细的胳膊让人都担心是怎么端起这一大盆饺子。看着看着，饭菜的热气中这个女子的身影慢慢和一个遥远的记忆重合了。李将军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暖房子里呆糊涂了需要冷静一下。
　　他拍拍女儿的肩膀让她好好吃饭，说是还有事要办，自己去了书房。平乐喊着饺子嘟囔了一句什么，将军便起身走了。
　　今日书房里没有生火，倒真真是个冷静的好地方。
　　将军静静的坐在书房里，没有点蜡烛没有升炉子。只是，用手捻着一封老旧的书信，发着呆。
　　那封信是英国公府十三年前寄来的私信。原是他告诉恩师自己以娶妻生子的回信。那封信里一向话不多说的英国公头一次写了那么多话。大致含义就是说风头太盛了不好，要懂得避嫌以后少和自己往来，皇上心思重，娶了妻安定了下来就好好在西北卫国守边。
　　之后他便真的再也没联系国公府，连进京述职的时候也没有拜会。
　　最后一次见也只在朝堂上匆匆看一眼，觉得真是岁月不饶人，刚四多岁的英国公竟是有了老态。
　　后来便是英国公因勾结东瀛获罪，抄家。几代忠烈的国公府就这么没了。李怀忠到现在也不相信老师怎么可能勾结东瀛呢。
　　这是外面平乐的声音打断了将军的思绪。
　　“爹，爹，你在哪儿啊，出来放炮啊。”
　　“来了”将军闻声，把信小心的收回夹子里锁好，撬开书房里的一块地板，放到暗格里。
　　将军出门去，就看见院子里女儿蹑手蹑脚的拿着赵姑娘递过去的香，把引线点着。
　　红红的炮仗在雪地里噼里啪啦的想着，女儿在他身边捂着耳朵手舞足蹈的跳着，和丫鬟们笑作一团。赵姑娘接了平乐手中的香，像个长辈一样微笑着看着她们，虽然自己其实也大不了几岁。
　　将军冷峻的脸庞也别炮竹的火光映的发红，好似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将军心里暗暗的想着，就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一转眼便开了春了，又到了三年一度进京述职的日子。平乐自打出生就在这柔远城中，早就听往来商户说了京中繁华很想去看看，可将军是绝对不许的。
　　将军眼中的京城和商户眼中的完全不一样，或者说说他和平乐形容的京城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别人说京城集天下之繁华，她爹说京城集天下之财狼，别人说京城车水马龙，人人着锦衣华服，玉树临风，她爹说京城乌烟瘴气，人人贼眉鼠耳步步为营。
　　总之一句话，平乐你这个榆木脑袋要是到了京城怕是一刻钟就得被咔咔咔。可平乐就是缠着要去。平乐长到这个年岁，李将军别说是打怕是连一句重话也还没说过呢。闹到最后也只能是一句你娘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把逝去多年的母上大人都搬出来了，平乐就是再不懂事也乖乖闭嘴了。
　　据说平乐大概五岁的时候，刚没了母亲，父亲要进京述职，崔姑姑领着平乐给父亲践行。结果平乐又哭又闹，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死活不让走。据说那哭声，能让整个柔城的狗早起了一个时辰。
　　从此以后，李将军再去述职，就瞒着平乐出行的具体日期，天蒙蒙凉就走。等平乐醒来，父亲早就走了。只能收到一封类似于乖亲亲，乖乖在家呆着啊的信。
　　平乐很聪明，她知道哭只是用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而全家只有父亲吃这一套。
　　跟崔姑姑哭的话，崔姑姑就会念叨母亲和外祖母，颠过来倒过去就那几句话，说的久了，只能说哭姑姑自己。
　　跟王大娘哭的话，只会迎来一句“啧啧，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娇气”
　　至于其他跟她年龄相仿的小丫鬟，平乐又觉得自己堂堂将门虎女，拉不下面子来，太丢人了，想哭也不能哭。
　　所以，平乐就只能乖乖的掐着手指头算着爹爹回来的日子。
　　旁人述一回职，好不容易回趟京城，要拜访亲朋，走动朝中关系，琢磨啥时候能有机会能调回京城，折腾个小半年都是常事。将军却不爱在京城中逗留。假如到了京就能得圣上召见，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回来，就算圣上有事拖一拖，一个半月也就回来了。
　　这天早上，将军走了之后，平乐埋怨赵姑娘说，
　　“你怎么和崔姑姑一样啊，都瞒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这边的呢！”
　　“将军也没告诉我啊。”
　　“那你早上怎么知道少做了父亲的饭。”
　　“我早上听见的啊。”
　　“你胡说，父亲不想让我们知道，咱们谁能听得见。”将军早年也是练过轻功的，他若真躲着，一般人还真察觉不到。
　　赵桑却说“我说小姐咦，你当我们都像你似的，外面马鸣声都响成一片了。小姐你快吃吧，吃完了赶紧听学去。人家从外面过来的，咱们在自己家里若还迟了岂不惹人笑话。”
　　平乐旁的不怕，只怕在旁人面前给父亲丢了人，便也不说的闷头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