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子门蓝齐

1、柔远城

　　天启十五年，除夕，大梁西北的边陲柔远小城里。看上去是个雪天，实则是呼啸的北风夹杂着冰粒子，刮在脸上好像能把脸刮破一样。
　　镇北将军府的后院堂屋里却是暖意洋洋，十三四岁的将军独女李平乐指挥着屋里的几个丫头忙的团团转。一会儿招呼着往炭盆里添火，一会儿要把桌上的菜放在炉子上再热一热，一会儿支使人出去看看将军回来了没有。
　　话说这镇北将军，实实是个工作狂。小平乐也不知道她这个倒霉爹天天都在忙些什么。这平凉城虽说不算小，但早年战乱，城中百姓常住的不过千余人，剩下两万都是十五年前随她父亲北上的驻军。
　　小平乐有记忆这些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乱或是敌袭，天气暖和的时候这小城倒很是热闹，商旅要前往西域出售丝绸茶叶这座小城是出关的必经之路。
　　平时爹爹基本都不在家，小平乐也喜欢到街上到处溜达看逗逗波斯商队里眼睛颜色不一样的猫，试试号称京城最时兴的胭脂水粉。
　　可到了冬天，这小城便会变得清冷极了。走马队骆驼队的赚够了钱冬天回家过年了，开旅社餐馆的多是近些年才从关内到柔远的，不少妻儿还都留在老家过年也就都回去了。
　　唯有这西北军常年留在这里，好像已经被朝廷遗忘了似的。据说是十五年前平乐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还是个领了三万人的将军。可这些年，伤病的，年龄大了退伍的，走了不少人，却没有多少新兵。连粮草都是个不确定的，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够数。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个当年也曾辉煌一时的少年将军，开始带着士兵们在城外开荒种地。西北气候毕竟不比关内，挖了简易的水渠，一年一季不成问题。军粮多少拨点儿，最后还能落个年年有余。
　　李将军倒不觉这事憋屈。十三岁之前，我们的李家娃李将军本就是个农民，当时家乡闹饥荒活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家里剩了自己孤零零一个，就虚报了两岁跟着赈灾的英国公当了兵。后来又因赶上皇子夺嫡撞大运般的帮当今圣上解了围成了功臣，从一个百夫长成了将军，圣上赐名李怀忠，一时也是无限风光。后又随英国公征战西北直捣匈奴王庭，英国公叶大帅班师回京时却将他和三万精兵留在了西北。后来，没几年，英国公府说是勾结了东瀛被抄了家。不久后，皇上封了李怀英将军为镇北大将军，除了三年一次回京述职，就常住西北了。
　　这时将军巡完了营，看了岗哨安排，又到老兵营里喝了几碗酒水，听见外面已经起更了，这才骑着快马往家中赶。李将军酒量好，喝了也不上头，想着还有宝贝女儿在家里等着，这心里连带着身上都是暖暖的，狂风夹着冰粒子打来也不觉得冷，远远的看见家门口两个红灯笼，两腿加紧马肚子跑得只见更快了些。
　　带着寒气冲进家门，小平乐已经带着个丫鬟在门口等着了。见到爹爹来了忙迎了上去，嘴里还抱怨着：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菜都凉了好不好。不是说好了今天要一起包饺子守岁的么？现在可好，赵姐姐她们都快弄完了，你说你说大除夕夜的还查营，你是不是这么晚回来就是诚心要偷懒的。”
　　“平乐你要懂事，这冬天胡人不好放牧了最容易骚扰边境…”
　　话还没说完便被平乐接过去了“知道了，知道了。冬天多发战事，天气暖和了，人多了又要加强防护。总之啊，一年四季都重要，保国守土，军士之责。”
　　将军也不再说，只是把冻僵的脸努力的笑了笑，脸上那好似曾经被风沙划开的褶子显得更深了些。
　　平乐也愣了一下，她记得小时候爹爹总是乐呵呵，笑盈盈的，可不止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很少笑了，就算笑给人的感觉也相当勉强。嘴角是起来了，但看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开心，好像总有片云和李将军过不去非要时时刻刻罩在脸上似的。
　　是从娘不在了的时候开始么，平乐也记不清了。
　　将军虽是农人出身，小时候也是跟着乡绅念过私塾识的几个字的。
　　十三岁以后又在英国公府呆了两年，气质变得倒是像个文人模样，说话也是愈发和气儒雅，练武练得身量长了起来竟像个世家公子，以至于后来进了西北军跟满口粗话的军士们在一起显得格外出众，有军士醉了酒时还说他们李将军这身好坯子当兵真是可惜了，要是进了梨园现在准是个角。
　　当时将军初到西北时才二十出头，脸上也没这些褶子，虽被风沙磨出了些棱角，但还能看出原来那清秀端正的五官，在风沙的洗礼下越显深邃的双眸，封了镇北将军，年少有成，京城的好友也试着帮忙说过亲，可到底京城官宦世家们终究不愿意把女儿送到塞北来。
　　后来江南丝绸富商陈氏一方面想着过关的时候讨个方便，一方面看着这将军也是个一表人才的身边也没个人，便想给这将军寻么着送个小妾。
　　陈家的现任主母是个厉害人物。陈家老爷的原配夫人留下了个女儿叫陈秀儿，秀儿的母亲去世的早。陈家主母早就想把这原配留下的碍眼女儿嫁得远远的。父亲开始觉得也不想让女儿做妾，后来托了媒人一打听，将军竟然愿意娶自己的女儿做正室，便订了这门亲事。秀儿本以为这是个火坑，想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母亲留下的侍女崔姑姑劝着，怕是都到不了这柔远。
　　真正嫁了过来，发现这将军府上不像家里，将军别说妾室，连个丫鬟也没有。将军也不似旁人说的那般粗鲁，倒像个黑面书生。偌大的将军府简洁的基本是家徒四壁，也没有家仆佣人只有一些卫兵军士。将军也是爽快，觉得秀儿是富商家出身必是理账的好手，就把府上的一切都交了夫人处理。秀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当家做主的滋味，虽说自己也不会什么，但做错了事花了冤枉钱将军也不在意，依旧是每天乐呵呵的。秀儿便越干越起劲和崔姑姑一起把将军府打理的有声有色的。可惜好景不长，秀儿在生平乐的时候赶上匈奴的残兵骚扰边境，将军带兵平乱。孩子虽是平安生下来了，秀儿却再也没了从前的精神头。将军那天好似塌下来都不变和气面庞上也罕见的起了怒色，给朝廷上了折子，来年开春出兵扫清了匈奴残部。
　　将军本想让秀儿回娘家休养一些日子，李将军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就很喜欢骑着小毛驴带自己回娘家。但秀儿却是不肯，自己才过了几年快活日子，才不想回去见陈家母老虎。不只如此，秀儿还总想着什么时候再生个儿子，想着儿女双全的幸福日子。平乐四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又怀上。可还没有多大的肚子，一天早上跨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摔了一跤，孩子就没了。
　　没过多久，陈秀儿也撒手人寰了。
　　那时候平乐还小，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崔姑姑把她抱在怀里哭的很伤心，说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小平乐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可怜在哪里，看崔姑姑哭的伤心便也跟着哭。
　　后来就由崔姑姑带着小平乐过日了。厨房那边的耳房里倒是住了位王家大娘，说是大儿子王大柱参了军，二儿子家乡瘟疫时候病死了，大儿子也无音讯，同乡一起参军的同乡给家里捎了书信说驻扎在了柔远，自己儿子却没有音讯。大娘心里急得在家坐不住，便跑到了这柔远城找儿子。
　　这就找到了李将军，将军派人查了这柱子的确是他的兵，只是三年前在关外打仗的时候失踪了。说是失踪，要么是战死了没收回尸首，要么是被胡人虏了去做了奴隶，三年了，估计是回不来了的。将军劝王大娘回家去，大娘却是不肯，家里老头子和儿子都没了，回去干啥，要待在柔远关城等儿子。当时陈夫人正愁没有帮手便安排大娘住在了耳房，平时帮着做做饭。
　　后来，平乐的娘去世以后，崔姑姑又收了两个和小平乐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崔姑姑一是觉得她们也是可怜养来给平乐作伴的，二是怕将军跟陈家老爷一样娶个厉害的填房，平乐姑娘的日子不好过，自己从小养起来的人可靠些，当时平乐她娘在陈家的时候也就仗着外族家带过来的婢子们还算贴心才没遭什么罪。
　　后来平乐九岁的时候，来了个十二岁的赵姑娘，说是平凉那边赵家的，叫赵桑，父亲是个秀才，后来多年不中，就到西域做了生意，说是在柔远扎了根。传了书信要母亲带着赵姑娘前来投奔，谁知半路遭了马匪，母亲没了，好不容易到了柔远却父亲也未寻到，就投了将军府。
　　开始崔姑姑只是看着这个姑娘稳重，要不一群小妮子疯跑自己治不住，来个懂事的带着姑娘也能段装卸。后来发现这小姑娘可真是不简单。认识字不说，管起家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会看账本也知道怎么拿捏下人，算话办事很是妥帖，别人驳她也不脑，只是慢慢的讲道理，讲的对方就是有火也提不起来了。
　　李将军自己早年没有得到很好的开蒙自觉吃了亏。在女儿这五岁时就想着给女儿找个先生，但这边城确实也找不出什么大儒，就找了个学问好的跟军师爷来讲学，不止叫自己女儿来听，城里的孩子们都可以到将军府来听学。男子女子各坐一侧，中间有扇屏风隔着。
　　李将军自己打心底里对这件事十分满意，觉得自己也跟当时老家人人敬重的乡绅一样了。
　　平乐十岁那年，六月中旬，将军因早上出门早，这日午间就早了些回来，饭还没好，就想着到将军府东面的小学堂里看看女儿。
　　夏天起得早，在配上嗡嗡的蝉鸣，和老师爷的之乎者也，只见平乐的两个小婢女坐在堂屋的最后面前仰后合的打着哈欠。
　　平乐就坐在师傅跟前也不敢睡，一个大一点跟在平乐旁边偷偷地从口袋里去点心掰成一口一个的小块递给平乐。
　　将军看在眼里，微微的把平时板起来的脸动了动，似笑非笑的看着。这是那个大一点儿的婢女好像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往这边看去，正和将军撞了个对脸。婢女愣了一下，把手里的糕点攥了攥，正过头去看先生了。
　　平乐等了半天没吃到糕点，就自己到婢女手里去抓，婢女身子抖了一下，才把手张开了，让平乐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点心拿走。
　　将军也愣在了窗户边上，觉得是不是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丫头。将军摇摇头，觉得自己肯定是晒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