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莫回头》安遥

3、·初见

　　八月的阳光依然灼热。
　　虽然做好了决定，甚至连报名也是自己一个人坐了两天的车去的，但是在踏进这个完全陌生的学校时，我仍然感到惶恐不安。这里没有哪怕一点是我所熟悉的——没有我熟悉的老师、我熟悉的朋友、周末可以回去的家、平时从教学楼到食堂的路线……都没有。
　　爸妈为我的决定和义无反顾而欣慰——虽然我妈还是红了眼眶——她总是这样。给即将成为我班主任的老师打了电话，我紧紧牵着爸妈的手，惶惑不安的站在教学楼下打量着这里。毫无疑问，这个学校比我的母校大了太多，而且看起来很新，树木都矮矮的，细瘦伶仃，有五栋八层工字型的教学楼，工字型楼的中间是中庭，摆着几张乒乓球桌——我即将要在这里再度过一年的高考生活吗？我的又用了几分力气握住我父母的手——我进去那个班级之后，我就只剩下一个人在这里了，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都太陌生了。我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没选母校复习一年，至少哪里还有我认识的老师，熟悉的宿舍，还有周末可以回去的家，但我一边又想着，这个学校比母校好太多，再难也要忍住。
　　焦虑不安间，老师下来了。
　　是个卷发的女老师，看起来很温柔，脸上带着笑涡。她朝我们走过来：“我是张晓娟，刚刚给我打电话的是你们吗？好乖的女娃娃。”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把手搭在我肩上：“你们放心，女儿交给我，只要她乖、听话，绝对没有问题。”我爸将准备的礼物交给老师，她却无论如何不肯要：“我知道你们担心她，不用这个样子，你们相信我。”
　　爸妈和老师又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听了，我只知道马上就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了。脑子里什么声音哄哄的响个不停，我感到自己眼睛一热，然后就看见我妈眼泪出来了，连我爸眼睛都红了。我爸把我的手紧紧握了握，然后递到张老师手上：“一一，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你一个人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你不要忘了，不要辜负你自己：”然后又对着张老师说：“张老师，一一就交给你了，我和他妈妈在牧区教书，离她很远，你一定多管管她，不用手下留情！”然后转身牵着我妈就要走，我一慌：“爸！”眼泪更多的涌了出来，我爸转身看我：“女儿，坚强点，加油。”
　　然后我就看着他们走了，出了校门。
　　张老师放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要哭啦，多漂亮一个女孩子，哭丑了，你放心，我们班同学都很好。”然后又递给我一张纸巾，“没关系，刚来这里肯定不习惯，过两个星期就好了，你要是想你爸妈了来找我，我给你手机打电话，走吧，教室就在上面，今年班上有三个复读的孩子——你们超了一本线来复读，都是有想法的孩子，女孩子要更坚强点”
　　我点了点头：“好，谢谢张老师。”
　　“你今年多大了？”张老师带我来到班级门口，站着陪我说话。
　　“嗯……我今年四月满的十七。”我看了看教室里，约莫有六七十人，有几个人转过头来好奇的看我“班上人好多。”
　　“这么小？你读书读得早哦。我进去看看他们，你在这里等一下其他两个人，一会做一个自我介绍。”张老师看班里喧闹起来，便对我说道。
　　“嗯，好……张老师你去吧。”我紧紧的捏住短袖上衣一角，感到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水。
　　张老师进去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只隐隐约约听出“新同学”“安分点”“座位”几个字眼。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也再没人转头好奇的看教室外的我了。教室出乎寻常的大，有我以前教室的两个大，而且，这么多人——太多了。我站在走廊上，后门外，感到填在心口的水泥又更重了些，堵得我胸腔发酸。
　　“你……你好？”我听到一个女生在背后，似乎是在向我打招呼。
　　“呃，你好。”我转过去，看到一个肤色偏黑的女孩子。
　　“你也是来这个班复读的？”她的口音稍有点怪怪的，但是人看起来很好接近的样子。
　　“嗯……对啊。”我迟疑了一下“你也是吗？”
　　“嗯嗯嗯！太好了有个女生！我一直担心就我一个女的！”她伸手拽住我胳膊，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我们班主任看起来好年轻啊，听说可凶了！”
　　我感受着手臂上的力度和温度，觉得有点不自在:“啊，是吗？我觉得张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嗯……她说一会还有人要来，然后我们在这里等等人齐了去做自我介绍。”
　　“还有人？”她瞪圆了眼睛，又看了看教室“那这个教室坐得下吗？这么多人！啊对了，我叫张芷涵，你呢？”
　　她说自己名字时口音更奇怪了，‘芷’的尾音向上飘起来又轻下去，我低了低头，胸腔里的酸涩好像轻了些：“嗯……我叫莫吕一。”
　　说话间又来了两个人，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温柔的白白净净的男生。“你们都来了？”张老师从前门走出来，“座位都安排好了，班上还有几个班干部在忙别的事没在教室，你们先来做自我介绍吧？”
　　“啊，好”我的手又攥紧了衣角，脑子里又哄哄的响了起来。
　　站在讲台上，我感到空气变成了实体，从四面八方压向我，下面的脸我一张也看不清楚。“你们好，我叫莫吕一，莫失莫忘的莫，吕雉的吕，一二的一。”我把手轻轻靠在凉凉的讲桌上，提高了声音“嗯……以后和大家一起学习，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好，大家欢迎莫吕一同学。”然后掌声响起来，还有人吹口哨，张老师像那个方向瞪了一眼又转头对我说“莫吕一，你去那个位置坐吧。”张老师指了指靠窗的第三排一张空座位，空座位旁边是一个脸颊肉肉的大眼睛女孩子，“屈莹莹，莫吕一刚来，你要多和她交流啊。”
　　我低着头走过去，坐在座位上从书包里把教材拿出来放进桌子抽屉里，动作小心翼翼的不碰到旁边的人，然后坐直身体，假装在听别人介绍自己。我捏了捏拳头，手心已经因为出汗又黏又腻一片冰凉——真的好多人，太多了，一会要去洗一下手。周围的人都在小声交谈，我的新同桌屈莹莹拉了拉前排男生的帽子；“童凯，暑假作业交给谁？”
　　“嗯？”那个男生转过来，露出一个笑——是一个有笑涡的男生，长的好高，得有一米八了，我在心里默默打量。“还没说交给谁，什么时候交，你都写完了？”
　　“啊，写完了，生物有几道思考没做——你没写完？”屈莹莹翻开一沓练习册中的一本，练习册上的字有点圆，很工整。
　　“对啊我化学没写完。”叫童凯的男生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张老板要杀了我了，你的借我抄抄？”张老板？他们叫张老师张老板吗？
　　屈莹莹顿了顿，有些紧张的看了看讲台上的张老师“你快点。”然后从桌子下把练习册递了过去。
　　童凯立刻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屈莹莹又扭过身，视线掠过我，和后排的人说起话来。我低了低头，觉得心里的那桶水泥向身体里其他地方漫了过去——有点尴尬，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又开始想着，我要是在母校复读的话，是不是会自在点……至少老师都认识——说不定还是我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师教我。我想着，胸腔里又开始发酸。
　　教室里一直有人在进进出出，搬着各种东西。我猜他们大概是这个班级的班干部之类的了。还是没有人来和我说话，我在手心里攥了一张纸巾。自我介绍已经结束了，我没听到后来的两个人叫什么名字。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屈莹莹和后排的女生结伴去了厕所——她的视线在我这里停了一下，我一下有点僵硬，装作在桌洞里找东西。等她们走到讲台上时，我才松了一口气，从桌洞里摸出我积累了很久的语文活页笔记来。
　　上课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这个晚自习课间——我看了看表——只有五分钟啊，有点短，这里学习是不是抓得很紧？屈莹莹小跑着过来坐在我旁边，这回她的视线停在了我摊开的笔记本上。
　　“嗯？这个是你的笔记吗？”她有些好奇“是活页的？是什么笔记？”
　　“呃，啊，对，是我的语文笔记。”左手的纸巾有点太潮了，要换一张，我好像忘记去洗手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把笔记往屈莹莹那边推了推，“记了很多我摘抄的句子和容易混淆的成语，啊，对，是活页的，方便分类和加纸。”
　　她把笔记本往她那边拖了拖：“我可以看看吗？”
　　“啊，嗯，当然可以，你看吧。”我看了看她，她正用一种好奇的并友好的眼神看我，露出一个笑来。我也对着她笑了笑，回身从书包里又抽出一张纸巾攥在手里。
　　“你语文肯定很好吧。”她翻着笔记问我“我从来不知道语文还可以记这么多笔记。”
　　“嗯……还好，算是我最好的一科了。”我又攥紧了手。
　　她把笔记还给我，露出更好奇的眼神来：“高考……高考是什么样的？你紧张吗那时？”我顿了顿，“不太好形容，我那时很紧张，所以发挥不太好。”
　　“哦……”她沉默了一下，“你的语文你是不是特别好呀？我可以问问你考了多少分吗？”
　　“啊……算是比较好吧，语文考了127分。”我说到，又觉得似乎有点在炫耀的意思，便补充道“不过我数学差点没及格。你……你字写得真工整，不像我的字，像狗啃过的。”
　　她吃惊“127？哇，厉害。哦……哦，嗯，哈哈，正好我语文差数学好，我俩互补了。你的字挺工整的呀？”然后她扯了扯前排两个男生的帽子，他们转过头来“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个是童凯，是化学课代表，他可逗了，然后这个是廖艺文，也是个可逗的人。”
　　“你们好。”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僵硬的露出一个笑来。
　　“你好。”童凯友善的回了一个笑。
　　“你好。”叫廖艺文的男生好奇的看着我“我们班好久没有新同学了，一下来了四个，神奇。”
　　屈莹莹一下看到了什么，飞快道：“转回去！”两个男生立刻转回去做出认真学习状。我坐直身体，看到张老师正从门口走进来。
　　“你们都很怕张老师吗？”我小声问。
　　“对啊，张老板超级凶，超级严格，千万别被她逮到自习交头接耳之类的，不然就惨了。”她从嘴角小声的挤出一句话来。张老师走到靠窗这边来，这一片霎时一片安静，她问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男生：“沈灵通呢？”
　　“沈灵通？沈灵通去领新的扫把和拖布去了，可能人有点多，应该马上就回来了。”那个男生回答。
　　“哦，好。”张老师往回走了几步，倚在讲台上往下看。
　　“沈灵通是我们班卫生委员。”屈莹莹又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来“是我们班的大才子。”
　　才子？我点了点头，心里默默道，是写东西写得好？会画画？还是什么？我正想着，从外面走进来几个人，手里拿着卫生工具。抬头看过去，我的心脏忽然重重跳了几下，我的视线一瞬就抓住了一个人。
　　那是个有点瘦削的男生，一米七八左右，穿了件浅灰色的圆领体恤，一条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腿很长。他的头发很黑，有点偏长，看起来很软，有几缕头发桀骜的乱翘着，额发都快遮住眼睛了，看起来像一个暑假没有打理过。他的鼻子很挺，嘴角紧紧抿着，脸颊的轮廓有些硬。
　　他低声和张老师交谈了些什么，然后站在讲台上，摸了摸鼻子，开口道；“明天二组打扫卫生，注意栏杆和窗台要擦干净，明天有检查。我把打扫卫生的表重新写一下，下周就新分组打扫卫生。新的工具放在原来的位置了。”
　　我坐在位置上抬着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打量他。虽然看不清脸，但我心里几乎是肯定的认为，他一定有一张很清秀又很英气的脸。他身姿挺拔，肩线硬朗，整个人看上去非常书卷气——虽然他头发乱糟糟的，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邋遢，乱乱的头发让他多了几丝颓废的气质。
　　“他就是沈灵通。”屈莹莹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啊，嗯。”我低下头，盯着笔记本——我刚刚是一直在看他？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这一刻时，我的脑海里都是诸如——春天草地上的溪流，穿过竹林的微风，照在花枝上的阳光这样的词句。那天因为要下雨了的缘故，教室里的光其实很昏暗，但我的记忆里，他出现后的那些画面都是轻的，亮的。我知道从第一眼起我就被他所吸引，但那时的我，只能低下头去，沉下心来，看桌上的笔记。那时的我没有资格去注意一个人，也没有心思去注意一个人，纵然有异样的感受，它也被心头永远无法凝固的水泥密不透风的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