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7、冰扇

　　第二天长俟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头还有点疼，起身之后呆滞了片刻，等着脑中的理智慢慢回笼，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怀疑自己做了一场荒诞无比的梦。
　　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打开房门那刻，长俟一抬眸，便看到门前长廊栏杆处，昨夜没礼貌地轻佻过他的男子正懒懒倚在梁柱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楼下来往的人群。
　　长俟的心情顿时更复杂了。
　　没看到那人的时候，他心里头存着一丝侥幸，又不由自主地猜想这人去了哪里。
　　看到这人的时候，他心头的侥幸和那点软心肠登时没了，而后想起昨夜这人的恶劣行径，长俟气不打一处来，还有点后悔，甚至想把他轰走。
　　毫无察觉自己被人嫌了的小妖听见开门声后转过头，看着长俟，粲然一笑：“仙君好早。”
　　长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在心里默默盘算该怎么冠冕堂皇地甩掉这个黏糊的累赘，还能不伤及自己的颜面——毕竟昨夜也是自己亲口答应人家跟着的。
　　谁知那人却猝不及防开口：“仙君，今日去你家么？”
　　长俟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人歪头笑：“不知仙君家在哪，住在哪座山上？”
　　长俟沉吟片刻，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答：“其东城，不名山。”
　　闻言，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随仙君去家里拜访，叨扰两日便走，不便多留，”他一耸肩，“妖界的斗妖节快开始了，我……主公命我早回妖都。”
　　长俟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愁该怎么客客气气地送走这位不速之客，现在听说他呆不了几日便走，心中巨石终于落下，顿时畅快许多，看眼前人都莫名顺眼了。他甚至想到今早此人一直对自己客客气气，和昨晚的浪荡子判若两人，大度如他，立马为昨夜此人的行径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他可能也喝酒了。
　　他心里轻松，态度也和缓了许多，一时间想起自己昨夜将他无情踹下床榻，忽然有点愧疚。长俟心头千回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一点头，看了看他，带着补偿的心情说道：“既如此，用过了早点再走也不迟。”
　　那人勾起嘴角点头，刚要起身，走廊上路过两个女仙，这二人走过他们身旁，一位女仙低声嘀咕道：“看啊！那个白衣服的仙君好帅啊！又高又帅！表情冷冷的，我好喜欢！”
　　另一个女仙立马低声回到：“我觉得那个黑衣服的更好看哎！又美又霸气，笑起来邪邪的，好带劲！”
　　长俟正在转身关门，听到这两句窃语，身影一顿，有点尴尬。
　　而后，他听到身后人一声轻笑：“这小女仙眼光倒不错。”
　　长俟将门带上，回身看他，那人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抱臂倚柱，眼含笑意。
　　长俟觉得此人自恋得有些厚脸皮，于是面无表情地随口讽道：“阁下大可不必说出来，孤芳自赏便好。”
　　那人听了这话，愣了愣，看着长俟眯了眯眼，道：“仙君误会了，我是说夸你的那个小女仙眼光不错，”他往前探了探身，勾起唇角补充道：“和我的一样。”
　　刚给了个好脸色，这人便蹬着鼻子上来了。
　　长俟心头的那点愧疚和心软立马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他八风不动的脸下，牙根磨得咯咯响，越看越觉得此人欠收拾，抬脚便往楼下走。
　　“仙君，”那人在后面慢悠悠地跟上，凑过来，非常欠揍地问道：“不是吃早点吗？”
　　“不吃了，”长俟头也不回，心想此人没吃饭就如此轻狂不知数，要是吃饱了，还不得反了天了？
　　长俟憋着一口气一路下了仙都，穿过云层，奔向他清净的小山头。
　　本来确实是清净的——如果后面没有跟着一个甩不掉的烦人精的话。
　　结果烦人精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落地之后到现在，竟然一点妖都没作——他自从站在这片小院子里开始，忽然成了个木头人，对着那略显寒酸的小木屋发愣，连动都没动。
　　直到长俟带着疑惑看向木头人本人，那人才后知后觉，将视线自那木屋处移开，冲长俟笑了笑：“仙君家……”
　　这人的笑有些古怪，那脸上的笑意一点也不灵动，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那人后半句卡壳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而后，那人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费力想措辞，而是换了个口气，不复之前戏弄般的语调，低沉又带点不明显的落寞，他说道：“这木屋……是你自己盖的么？”
　　长俟不解地看了看他，但也没表露出来，只答道：“正是。怎么了？”
　　“哦，”那人垂了垂眼，站着不动，本来轻狂无边的小妖此刻忽然没力气般，轻声道：“没什么。”
　　长俟打量他半晌，转念明白过来，他道：“小屋粗陋，怠慢了阁下，阁下住不惯也正常，不必勉强。”
　　“不是，”那人闻言忙抬头解释道：“不是，仙君，”他眼神柔软又迫切，想到方才长俟的话，又轻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而后才认认真真地道：“不瞒仙君，这里，我真是非常喜欢的。”
　　那人说话的时候，目光温柔似烛火跳动的光，着实让长俟惊了一下——能在此等轻浮之人身上看到类似“真诚”的东西，确实是很难得的。长俟虽然略带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那阁下自便吧。”
　　说完，长俟自顾自走到院中的木桌边，坐下来，广袖在桌上一扫，桌上便出现了一小堆鲜红欲滴的果子——那是他在仙都带回来的仙果。
　　那仙果人间没有，他特意带回来给他的“小友”们尝尝。
　　站在院子里的木头人这会儿被桌上的果子吸引了，他歪了歪头：“仙君喜欢吃这些甜果子？”
　　长俟摇摇头：“带给别人尝尝的。”
　　那人愣了愣，而后挑了挑眉，转头打量了一下木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垮了。
　　“什么？”那人方才的落寞一扫而空，他站在长俟身后，幽幽问道：“什么人？他在这吗？”
　　长俟背影一顿，回头看他，见那人脸上有些不悦的阴翳，心道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与这位爷犯冲么？自从来了这儿之后这位爷的反应就没正常过。
　　长俟被他的反应搞得莫名其妙，半晌斟酌着回道：“现在不在，一般晚些时候才会来。”
　　话音刚落，那人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长俟脑门上顿时多了一头雾水，他又想了想，补充道：“不止一个人。”
　　那张明艳的脸此刻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长俟甚至觉得这人眼中一瞬间闪过一丝杀意。
　　这把他吓了一惊，莫非这大妖讨厌孩子？
　　考虑到面前的人可是个大妖，要是真对一群孩子起了杀心，长俟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护住那几个小孩。
　　于是，在“要赶他走便是食言，食言便是丢面子”和“孩子们的安危”之间，权衡之下，凤凰花仙君还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他委婉却不失强硬地下了逐客令：“你既不悦，便自行离去吧，不留阁下了。”
　　那人闻言，看了长俟一眼，眼中情绪复杂，而后他轻轻冷笑一声，一屁股坐在了长俟对面，道：“不，这位仙君，我改主意，不走了。”他抓起桌上一个果子，啃了一口，道：“仙君别想轰走我，我就在这里等。”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耍赖，但此人说出来的口气却透着一股子责怪，像是长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长俟怔愣疑惑之下，忽然没缘由地想起自己曾经在某日夜里下山，偶然看到一对夫妇在吵架，长俟当时听到那男人对自己的妻大吼着喊道：“我对你不够好吗？你竟然想跟别人跑，你……你休想！你告诉我他是谁！？我这就去宰了他！！”
　　那男人当时的语气显得十分崩溃，声嘶力竭的，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完全没有这样失态，但莫名的，就是让长俟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画面。
　　反常也能一传二吗？
　　他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啼笑皆非，他揉了揉眉心，问：“你要等什么？”
　　一直对他很殷勤的大妖破天荒没有回答他，他已经吃了两个果子，这会儿已经伸手拿了第三个，他神情复杂地看了长俟一眼，眼神里混杂着不忍责备般的意味和无以复加的灰凉悲哀。
　　长俟揉了揉眉心——昨夜醉着就睡了，现在头还疼得厉害，他看了看面前的人，心道罢了，随他去吧，现在天色还早，孩子们还不会来。
　　他起身，往木屋门廊处的花藤吊床上一躺，道：“我休息一会，阁下自便。”
　　那人伸手拿了第四个果子，看了他一眼，神色还是很复杂，而后转过了身，留给长俟一个背影。
　　……
　　长俟看着那人的背影，那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院外，恶狠狠地嚼着果子，坐在那里的气势却一点也不像是在吃果子，像是在磨刀。
　　长俟闭上眼，还有点担忧，想再说点什么，正琢磨着，忽在识海听到嗷一嗓子，楚长安那位大爷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如被宰的猪，骤然闯入，把他吓了一身冷汗。
　　楚长安：“啊啊啊啊啊！我错过了什么！！？？”
　　楚长安：“怎么回事？你们都怎么回事？姮歌和元鲤这俩人不搭理我，你跟我说说，这……”
　　一句话还没说完，长俟冷酷无情地关闭了识海。
　　长俟被这位大爷的一嗓子嚎了个魂飞九天，什么忧虑都忘了，只剩下了钻脑壳子的头疼。他紧了紧眼，翻了个身，索性睡了。
　　这吊床是花枝缠绕着长在门廊上的，门廊只能遮蔽头顶的方寸日光，平时长俟睡午觉，睡到半途便会被院内刺眼的日头强行唤醒，所以他并不担心会睡过头，再加上终于回了自己家，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通体都酥软舒畅。他闭着眼皮子转了转眼珠，没感觉到让人无法睁眼的刺目，才缓缓将眼眯开了一条缝隙。
　　这一眼，他便呆愣住了——他的上方处，悬着一张展开的骨扇，不是纸扇，而是琉璃制成，长俟曾在那大妖的腰间见过，只是那时这扇子并未打开，此刻悬在他眼前，长俟细细观赏了片刻，觉得实在精美得不可思议，这扇子虽是琉璃材质，扇面至扇骨却都布满细密的裂纹，扇面并不是平整的，反而随着裂纹形成了许多细碎的棱角——像是由无数琉璃碎片拼接而成。琉璃骨扇此刻安静的展开，为他遮挡刺目的阳光，透明的扇身经过阳光的照射，无数起伏不定的碎片折射出五色的淡光，似流动一般缓缓淌过扇面，几片碎光甚至穿透了扇，轻轻落在长俟的脸上。
　　长俟躺在那里，端详那做工奇巧的扇子许久，抬起了手，缓缓抚过布满碎片的扇面——扇面触感冰凉，碎片组成的扇像是揉皱又摊开的纸，却精巧非常，奇异至极。
　　“仙君醒了？”一个亲昵蛊惑的声音响起，长俟后知后觉地偏头，见那人坐在院中桌旁，一条胳膊支起来，正托腮瞧他。那人面前摆了几个菜，脚边堆了一小堆的果核。
　　……
　　长俟将那把扇拿在手中，走下台阶，道：“阁下的扇，多谢。”
　　那人点了点头，满目笑意，黑袍广袖一挥，金边一闪而过，那扇子便自动闭合，落回他腰间。
　　长俟看了看桌上的菜，问道：“阁下做的？”
　　那人仍托着腮，悠悠一点头：“不知合不合仙君口味，仙君尝尝。”
　　老实说，长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经的饭了，要仔细算的话，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年了。
　　做仙神，吃饭睡觉什么的，其实都只是消遣，长俟平时若是想吃点东西了，便去山下供台拿，供台上一般都是些果子甜点，久而久之，长俟家中常常备着的，也就是诸如豆沙酥，桂花糕什么的了。
　　所以当他看到热腾腾的饭菜时，他心里登时就软了，看着眼前的人，又重新顺眼起来。
　　大概真有这么一种人，善良得不可思议，天生看人便带了一副热心肠，甭管遭受到过什么恶意对待，都能摇摇欲坠地坚持自己一颗好心——而你要是一旦对他好一点，他就可以转眼把你做过所有的坏，一股脑全忘了。
　　长俟看了看桌上的几道菜，点了点头，拾起了筷子，百年没有吃过热乎饭的凤凰花仙君心中暗下决心，就算非常难吃，也不要辜负对面那位的一片好心。
　　谁知并没有意料中的难吃，长俟将菜都尝了个遍，这几个菜虽然都很素淡，但非常合他口味。对面那人托腮看着他吃得高兴，眼里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感受到那人的目光，长俟抬眸，见他面前并无碗筷，问道：“阁下不吃么？”
　　那人笑了笑，道：“专门做给仙君的，我吃过了，不饿。”说完，目光无意般瞥了一眼脚边的那一小堆果核。
　　长俟：“……”
　　长俟：“那些仙果，阁下都吃了？”
　　那人挑眉，坦率地承认：“都吃了，”他毫无悔意，却仍假惺惺说道：“如何是好呢？仙君好像送不成了。”
　　长俟虽然搞不懂他一个大妖为什么稀罕一点甜果子，还丧心病狂地全吃了，但面前的人一连做了“睡觉帮他遮光”和“专门给他做饭”两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他为了一点破果子和人家计较，倒显得不大度了，所以他只是轻轻摇摇头：“无妨，下次再带便是，阁下无需自责。”
　　虽然他的语气并没有自责。
　　那人听了之后，颇为满意他的回答似的，点了点头，气都顺了。
　　心情很好的那人看着长俟，问道：“仙君这是睡了一觉，睡没了气性吗？”他笑着歪了歪头：“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哪里好？长俟看着面前这人，心道此人只是吃了自己一点便宜果子，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长俟心头又一阵不合时宜的愧疚涌上，他心想以后对这人还是好一些，他并没接触过妖类，觉得兴许妖类就是因为种族的问题，天生就是性格时好时坏，且爱甜言蜜语呢？
　　毕竟，这妖只是嘴上轻佻流氓一些，也并没做什么坏事。
　　想到这里，长俟彻底将此人原谅了个透彻，又不想跟他解释说自己决定以后对他好一点，这样说，这妖孽又不知要如何得寸进尺了。
　　于是他思量了片刻，斟酌千百回，想了个万全的回答，他淡淡解释道：“吃人嘴软。”
　　对面那人听了这话，挑眉作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长俟对此刻二人“相敬以礼”的状态颇为满意，就见那妖孽撑着脑袋，看着长俟，忽然缓缓地勾起了嘴角。
　　“是么……”他轻轻说道，眼中忽然暧昧不明，他将视线移到长俟嘴边，微微附身上前，舔了舔唇，缓缓问道：“吃人哪，有……多软呢？”
　　……
　　长俟先是没反应过来，怔了半晌，才后知后觉，他咬了咬牙根，紧了紧握着筷子的手。
　　而凤凰花仙君刚刚才为此人的甜言蜜语找好理由，转身便反悔实在不是君子之行。他只好默默劝慰自己，忍气吞声的仙君心头默念：“人是我带回来的，这是我该受的”。
　　凤凰花仙君坚信，假以时日，自己早晚会麻木的，只要挨到那时候就好了。
　　这也算是一种修行。他默默劝慰自己。
　　坐在对面那人全程紧盯着仙君阴晴不定的脸，一直到仙君几次松紧的拳彻底张开，而后那人装作没听到一般，抻着僵硬的胳膊，重新夹起面前的菜。
　　黑袍妖孽才终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微不可查得勾起了唇。

　　楚长安：“现在的心情是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