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6、不识

　　“槐悄？”长俟将对面的人打量了一遍。
　　那人却很泰然，不卑不亢地承受着他的目光，嘴角弯起的弧度让人看着几乎有些眩晕。
　　兴许是长俟也喝多了，他身上微微有些醉意的麻，反应比平时还要慢半拍，他后知后觉地紧了紧拳，像是试图唤醒昏昏欲睡的神志。
　　他揉了揉眉心：“阁下是来找我的？”
　　那自称槐悄的人看着他，似笑非笑，几不可查地微歪了一下头：“正是。”
　　“如此兴师动众，”长俟看了看河边的鱼群：“所为何事？”
　　那人想了想，嘴角笑意不变，半晌，伸出一根食指挠了挠脸颊，“唔……”他忽然笑开，说道：“自然是来谢仙君的。”
　　长俟皱眉：“我与阁下从未谋面，阁下谢什么？”
　　那人闻言，挑了挑右眉，才说道：“不知仙君可有印象——仙君昨日，救了只断翅小雀。”
　　“记得，”长俟抬眸看他，问：“是阁下养的？”
　　那人笑着道：“正是。”
　　……
　　为了只小雀，送了——
　　长俟又转头看了看游走的鱼群，又掐了掐眉心，觉得荒谬的有点不真实。
　　长俟：“元鲤神君的金鲤，阁下如何得来？”
　　“唔……借的。”
　　长俟又看他一眼：“既已谢过，便早些还了吧。”长俟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那人也跟着他走，亦步亦趋。
　　他停下，那人便也在不远处停下。
　　他转身，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阁下还有何事？”
　　那人又想了想，下意识地拿食指挠脸颊，想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大概是有些词穷。
　　长俟又欲转头走，刚要抬腿，那人忙不迭也要跟上。
　　长俟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他。
　　那人背过着手，乖巧地看着他，不卑不亢，似笑非笑。长俟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怎么看都觉得此人不管是从穿着还是举手投足的气质里，都必是个得天独厚的富贵人，且他站在那里，气定神闲，神色别说窘迫了，这人眼角眉梢里透着不可一世的狂悖，藏也藏不住。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连发丝指尖都染着张狂气息的人站在他面前，长俟却莫名联想到被主人狠心丢弃的幼犬，或无家可归的小狼崽子。
　　长俟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我住在一座荒了百年的山上。”
　　那人愣了愣，点点头：“哦，是吗。”
　　长俟接着道：“只有一个小院子，一个木盖的屋，还有一把藤椅。”
　　那人又点头，似是起了什么兴趣：“那藤椅……”
　　长俟自顾自打断他：“其他没了。”
　　那人不明所以，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了。
　　长俟不管他，转身拔腿就走，边走，边怕自己后悔一般，又快又轻说了句：“不嫌弃再跟来吧。”
　　千逢山草地很柔软，长俟在前走，却听不见身后人跟上的脚步声。
　　他脚步不缓，继续往前走，不多时，身后才重新响起脚步声，步伐轻快，慢慢地追上他。
　　烟火还在不知聒噪地炸，河里的鱼还是充满了扑棱的活力，漫天的蒲公英裹挟着暖融融的风，终于和大地相遇。

　　仙都。小楼。
　　长俟将一杯茶水放在那人的面前，直截问道：“查到了多少？”
　　自称槐悄的男子坐在桌前，整个人散发的雍容气质莫名让人觉得，就算住在这白玉做的小楼里，也是委屈了。
　　但看起来，那妖气冲天的男子甘之如饴，他端起寒酸的玉色茶杯，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清苦水，冲长俟一笑，笑出了满脸的邪气：“查什么？”
　　长俟坐在他对面，边给自己斟茶，便淡声道：“我。阁下来之前，大概连在下有几根头发丝都查过了。”
　　闻言，那人挑了挑眉，继而失笑：“仙君聪慧，不过——小人真的没查出什么来，仙君的……”
　　他懒洋洋地支着头，靠在桌上，一双带着笑意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他雪色衣袍的每一个角落：“很干净。”
　　“不过……”他眼中笑意愈深，悠悠道：“仙君首肯的话，佳人发丝，我也是乐意数一数的。”
　　长俟撩起眼皮子看他，显然并不打算和他一般见识，忽然瞥见他支着头的那只手腕上，带着一串木珠镯子。那木珠镯子普普通通，已经磨损得有些旧了，但绕在那白的刺眼的腕上，竟多了点禁忌的意味。
　　他的目光一触即过，并未停留，而后，他仰头喝尽了杯中茶，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转身上了床。
　　“睡吧，明日早上路。”对上桌边人略微惊讶的目光，长俟摆出一张处变不惊的脸，道：“我已问过，楼内并无多余的卧房，你我……”
　　长俟自己都觉得有点糟心，他刚回来就去找楼内小仙问过，那小仙说月中君和太岁神刚刚退了卧房，本来是可以余出两间的，谁知说得好好的，那小仙忽然当场用脸给他上演了一出翻书表演，坚持说他记错了，月中君和太岁神那两间房已经定给别的仙友了。
　　“啊，无妨。”那人非常体恤地表示了理解，大度地一颔首，坐在原地等了片刻，才起了身，走到榻边，在长俟身边和衣躺下，双臂枕在头下，然后长俟听到身边那人轻轻吐了口气。
　　这玉榻其实并不小，本十分宽敞的，若是换了两个正常身量的男人躺起来也是足够的。奈何长俟他们二人都长得比正常的身量还要高一些。于是一张超大的双人卧榻，被他二人一占，顿时满满当当。
　　其实就算这样，也没什么，两个都是大男人，谁还用避讳谁吗？
　　可偏偏，长俟感觉到了身边人有些紧绷的呼吸和不太放松的身姿。
　　两人都不尴尬，那就是皆大欢喜；两人都尴尬，那就趁早散伙。怕就怕这种两人中有一个强行尴尬了，气氛才是最微妙的。
　　长俟也被带的不大自在起来，他抬起一臂，枕在头下，沉吟片刻，试图打破沉默，道：“你对妖帝很熟。”
　　不是问，是肯定的语气，身边那人愣了愣，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聊这个：“嗯？”
　　长俟脑子里冒出楚长安跟他灌输的“妖帝野史”，他搜刮了半天，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了一个问题：“他……信佛吗？”
　　大概是灌了满肠酒的缘故，长俟问完这句话，忽然觉得非常不真实，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妖共卧一榻，还聊起了天。
　　此刻不知是醒了点酒，还是曲折的反射弧终于慢吞吞绕到了头，长俟瞪着房顶的玉色房梁，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啼笑皆非的不止他一个，他身边那人听了这话之后，顿了顿身子，枕着胳膊转头看他，两人目光对视，那人扬了扬眉头，忽然嗤笑，没肯定，也没否认。
　　长俟静静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的笑，那人细长妖气的眼眸低垂，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道阴沉的弧线，为这张妖艳逼人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
　　他酒量并不好，这一晚脑子都是昏沉的，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妖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身旁的人重新抬眼看他，而后那人面对他侧躺过来，用一只胳膊枕着头，眼里忽起玩味的笑意：“仙君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长俟看着他，想起楚长安白日的时候，同他讲过的那些姬自牧做过的种种狂悖往事，道：“必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吧。”
　　那人微微挑眉，眼中戏谑：“哦？何为百无禁忌？”
　　长俟脑子此刻不灵光，混混沌沌的，他瞥了一眼那人放在腰侧的手，大拇指正在食指的骨节处一下一下搓捻。
　　那人见他不答，继续问道：“是什么都通吃，来者不拒的意思？”
　　长俟见那人拇指搓捻的力度似乎变重了些，频率也变的极慢。他一心不可二用，含糊道：“嗯，差不多吧。”
　　他有些困倦了，酒气蒸腾着上来。
　　那人闻言，轻声笑了，“那仙君觉得，他在男女上，也是‘百无禁忌’吗？”
　　不知是不是他酒意上头的缘故，那人略微沙哑的嗓音响在耳边，有些勾人的轻佻，特别是念到‘百无禁忌’四个字的时候，那语调简直像是蜜糖化开，不由分说地灌进了人耳朵里，婉转的音色抑扬顿挫，格外悦耳动听。他的拇指还在摩挲指节，一下比一下重，拇指的指尖微微泛白。
　　长俟浓重的睡意不知怎的被惊动了一样，消弭了些许，他方才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沉吟片刻，他问道：“莫非他不仅……也喜好男色？”
　　那人轻笑，把脸微微向长俟倾了一点，低声道：“对了一半，他——只喜好男色。”
　　一句话入耳，长俟的酒顿时醒了个透彻，他后知后觉地往后撤了身，古井无波地看着面前的妖，半晌，开口道：“我睡地铺。”
　　说完，他便要起身，却被外面那人一把拉回，那人将垫在头下的胳膊支起，撑在头下，眼中戏谑毕现：“仙君怎么说走就要走，还没聊完呢。”
　　长俟轻轻磨了磨牙根，瞥他一眼，见那人张口又要说什么，心中冷笑一声，将他一脚踹到床下，转身躺回床上，留给那人一个无情的后背，道：“阁下的巧舌也该累了，早歇着吧。”
　　前一刻还在气定神闲勾人玩的小妖，后一刻被狼狈地扫地下榻，颜面尽失。长俟不再理会他，闭目欲睡，忽听那人坐在床边地上，开始闷笑。
　　这是被踹傻了？
　　而后，那人大概是将胳膊肘又搭在床沿，撑着头，对他道：“小人的舌有多巧，仙君还没试过怎么知道？”
　　当时怎么就把这个妖孽带回来了？他现在的心情是非常后悔。
　　长俟背对着他，重重地磨牙，手中已经起了灵流，下一刻就要召唤“封喉”了。
　　那妖孽终于肯罢休了，他只轻笑了两声，便没再多说了。
　　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叫嚣了一整晚的睡意才无所顾忌地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