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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偈真 ...

  •   中元节,黄泉路上,如往常一般朦朦笼着一层细沙的黄。

      新亡的魂走向往生的路上,任谁也不会注意到,今日的黄泉,多了——

      五只黑鸦。

      楚长安郁闷惨了,一路上作为最低迷的那只鸦,没少跟其他四位抱怨:“我现在感到十分委屈——不是要劫人吗?”

      胸前有一缕红毛的鸦对他翻了个白眼。

      最气定神闲的那只鸦站在枝头,看了一眼路上行走的亡魂,整了整翅膀尖上凌乱的那撮金羽,瞥了一眼最好看的那只长了双白足的鸦:“是啊,总得先去探探路吧?”

      嘴边有一颗红痣的那只黑鸦歪了歪头:“大王,我其实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中元节?”

      中元节,阴气最盛,散落人界的野鬼们会在这天夜行过人界,但这和地狱有什么关系?

      姬自牧瞥了顾娈一眼:“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剩下的,别问那么多。”

      长俟抬眼看了看姬自牧:“走吗?”

      自那一晚起,这俩人已经好几天没有正常说过话了。一直维持着一种怪异的和平,不亲昵,也不会互不搭理,阴阳怪气地岁月静好着。

      “嗯,走。”姬自牧抬了抬翅膀,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蛇吐信的嘶嘶声,五只黑鸦瞬时被黑雾笼罩,消失在了忘川。

      风起风止,黑雾散去,他们到了忘川下的地层里。

      刚一落地,一阵凌冽的狂风呼啸着刮过,把楚长安的鸦身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去!冷冷冷!”

      这是第一层地狱。

      地狱里没有阳光,漆黑一片,吹过来的怒雹狂风带着人间没有的逼人冷意,坚硬如铁锋利如刀,脚下是冻结的寒冰,抬眼望去,空荡荡一片,既无房屋掩体,也无树木挡风,一群衣不蔽体的鬼躺在冰天雪地里,蜷缩着僵硬如尸的身子,浑身长满了可怕的冻疮,在这片天地的边缘,围着一层层的鬼兵,他们身着盔甲面无表情,长得一模一样,脸上是尸般的青白。

      长俟紧了紧冻僵的骨骼,锁上了眉头——这是尉迟消记忆里的鬼兵。
      那怎么会被人操控?

      但他没来得及想这么多,姬自牧振翅而起,无声又迅速地在这片冰天雪地里飞掠而过,将其中受刑的群鬼看了个遍,转而招呼其他四人,“走。”

      黑雾一闪,几人进入二层地狱。

      二层地狱依然是寒狱,只是这次长俟已经无暇再打量这片黑暗世界里的细节了,这里的寒冷与第一层相似,但更加汹涌恶劣,躺在地上的恶鬼们浑身痉挛,疮上生疮,仔细听还可以听到他们牙间的咯咯声,地上的冰寒让他们无法站立,只能盘旋在天,一行人迅速略过,再迅速撤离。

      随着一层层的深入,他们在每一层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十层地狱以后几乎是一闪而过,越往下越难以忍受,这些地狱一个比一个阴暗怨毒,极寒之后是极暑,他们飞过天上坠火球的牢地,也飞过地上燃业火的刑狱,层层深入,剑柄杀伤、刀斧割锯,腐血虫渊、煎煮油锅,畜坑石磨、刀锯火山种种种种一应走过,有血腥腐味冲天的血池杀坑,有惨厉哀叫的刀山剑林,无一不是绝望至极,阴毒至极。

      而那些鬼兵面对残暴的施行视若无睹,永远保持着无动于衷的青白面孔,双目无神,连眨也不眨,如没有感情的雕塑,在炼狱之中伫立。
      没有狠戾,也没有怜悯。

      众人从将其一一走遍,终于在血泊之中穿过碎尸万段的第十七层炼狱后,落在了一片红灯映照的暗殿前。

      楚长安一落地就吐了,将这地狱看了个遍,恶心到了极点,胃里直反酸水,吐掉了半条命,如今晃晃悠悠站在这里,肠子都悔青了:“这是做的什么孽!本大爷十分后悔!”

      不知道到底是在骂那些恶鬼还是在骂凑热闹的自己。

      长俟抬眼望向阎王殿,见这座大殿肃穆又昏暗,是由雕刻了花纹的黑石垒成,像一座杀孽深重的地狱之门,殿前站着几个巡逻的守卫,其外是一层层鬼兵。

      楚长安吐够了,对那群没表情的鬼兵简直是深恶痛绝,看一眼就想起来地狱的污脏画面,道:“啊!怎么哪儿都有这群天杀的!本大爷十分不爽!”

      姬自牧:“鬼兵和鬼可不一样,他们没有思想和灵魂,是地狱的产物,只是为了看守地狱而生的。”

      顾娈这只艳鸦看起来脸色很不好,一句话也不说,只死死盯着阎王殿,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自牧看了长俟一眼,又打量了一番顾娈,才道:“一会儿去了看一眼里面情况就出来,不要轻举妄动。记住了?”

      长俟点点头。

      好乖。姬自牧挑了挑眉,又去看顾娈。

      “记住了?”他强调。

      顾娈咬了咬牙,才点头:“知道。”

      地狱深处,阎王殿上,漆黑无月的天空之上,盘旋了几只来路不明的乌鸦,乌鸦们落到阎王殿的殿顶,不知何时,一溜烟掠入了阎王殿。

      阎王殿内,昏暗一片,墙壁共地面是一水的黑石,没有一点装饰,就连殿内的案板,也像是从地面的石头延伸出来的,石头上刻着奇特的花纹,凹凸不平,阴沉潮湿。
      案桌上,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其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

      那人长得非常普通,五官根本没有任何特点,他脸色有点苍白,要是把他扔到人堆里,一转眼功夫就认不出来了,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件稍显华贵的长袍和冠冕彰显了他的身份,否则任谁过来看一眼,都不会相信这承载世间罪恶的地狱之主,长得并不凶神恶煞,反倒有些病态的斯文。

      阎王殿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几只黑鸦在偌大的殿内贴着墙角上方无声略过,几乎融入了身后的黑石纹中,不一会儿,一个守卫打扮的小兵走进来,跪在案桌前:“王上,”那守卫站起来,小声道:“那位传话来了。”

      阎王终于从漆黑的案桌前抬起了头,目光轻轻扫过大殿,落在那守卫身上:“说什么?”

      “他说,”那守卫凑上前一步,“十九层空了太多年,该来人了。”

      闻言,那阎王垂眸,思索了一番:“知道了——蕈娘呢?”

      “还是老样子。”

      阎王表情没什么变化,很平淡地点了点头:“这地狱黑了许多年,她很久没见花了。”他朝殿门前漆黑无光之处望了望,眼神有点倦态的茫然,像是蒙了一层灰,这样的眼神配上那张苍白的面容,倒有点说不出的清秀来了。

      “你今日替我跑一趟,去趟忘川,摘朵曼珠,给她带过去吧。”

      “是。”

      那守卫刚抬脚要走,阎王像是想起来似的,又叫住他,道:“走之前,别忘了去趟十八层,今日中元节,群鬼躁动,你去确认一眼,别出什么差池。”

      长俟明显感到身边的顾娈在听到“十八层”的时候顿了一下,眼看着守卫已经走了出去,几只黑鸦赶忙混着漆黑的夜色悄无声息地跟上。

      大殿上,那长相寡淡如水的阎王低下头,不知是在思量还是在看面前的纸张,张了张口,念出一个名字,声音极低,几乎是刚从喉间发出就湮灭了。

      连暗月都没有的地狱深层,守卫提着一个明灭忽闪的灯笼,走出阎王殿,快步绕到殿后侧门,黑石做的侧门小却沉厚,那守卫推开一半,在石板上一扣,门转处呈现出一条暗道,那条暗道很窄,比昏暗的夜色还要黑,浓密如雾。

      侍卫提着的黄灯笼在进入暗道之后几乎被黑雾吞噬,微弱的光芒被掩盖殆尽,几只黑鸦立刻跟上,像是几块夜的碎片,纷纷扬扬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暗牢中。

      暗室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几只黑鸦只能根据那守卫的脚步声辨别方向,尽管已经很小心,但仍然难免撞到对方。

      楚长安在五人的识海传音阵里吱歪乱叫:“十分对不住,我又扑棱着谁了?”

      长俟:“我。”

      过了一会儿。

      楚长安:“哎,我刚刚踩了谁的身子吗?”

      长俟:“我。”

      又过了一会儿。

      楚长安:“长俟兄,十分不巧,又是你吗?”

      长俟:“嗯。”

      长俟这次刚说完,就忽然被某股力量拉扯过去,猝不及防跌入一片柔软的鸦羽里,他第一反应又是那个倒霉催的楚长安,刚想扑棱两下躲远点。

      “别动。”妖王悦耳的声音在识海响起。

      全体都停住了。

      姬自牧揽着长俟到怀里,无声地跟着守卫的脚步声飞掠着,长俟鸦已经不扑棱了,任由妖王兜着乱窜,姬自牧没好气的声音在传音阵对那三个傻子道:“愣住干什么呢?跟上啊。”

      槐悄:“……”

      顾娈:“……”

      楚长安:“我对我为什么来这里十分不解。”

      槐悄:“你今天怎么这么爱说‘十分’?”

      楚长安是个大文盲,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情怀,最近刚刚研究了个他觉得十分传神的词汇——十分,于是抓住机会就用,显得自己十分有文化。

      楚长安:“你们不觉得十分这个词特别妙吗?”

      槐悄:“……哪里妙?”

      楚长安沉默了好一阵,组织了好一番言语:“你看啊……嗯……像是‘特别’、‘非常’之类的,就只能代表一点点,太笼统。而‘十分’呢,就会让人觉得特别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楚长安使劲儿比喻了比喻,用自己的糙话解释道:“十分就是‘特别特别特别’,就是满了,就是没法再多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槐悄:“……”

      楚长安啧了一声,暗叹了一声朽木不可雕,耐着性子在漆黑的牢房里做贼,还不忘跟傻狗上课:“就比如啊,‘我很英俊’,‘我特别英俊’和‘我十分英俊’,哪个显得我最英俊?”

      槐悄:“呕——”

      楚长安传道受业不在乎弟子恶不恶心他,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儿憋屈坏了,急需找个人聊会儿不合时宜的天儿,在传音阵里鼓舞大家道:“来,一人造一句,你们感受一下。”

      长俟此刻现在心里有点混乱,又要使劲儿按捺住自己那点儿混乱,索性就跟着楚长安不合时宜地闹了,他在传音阵里道:“你十分无聊。”

      楚长安:“……”

      姬自牧:“我十分烦你。”

      楚长安:“。”

      槐悄见这俩人都说了,自己也认真憋了好一会儿,才跟道:“妖都集市卖的鸡蛋十分文一个。”
      ……这勤俭持家的小蠢货。

      顾娈完全不愿意搭理楚长安这个泼皮,装没听见,坚决不肯加入造句大军。

      忽然,那守卫停了脚步。

      众人登时一顿,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传音阵里忽然寂静一片,大家屏息辨别着,听见那守卫好像淅淅索索摸着什么,而后是石头摩擦转动的闷响。

      一声似有千斤重的石门推动声响起,那声音低闷阴沉,和着一股子深重的血孽气味,在那一道泄出光亮的缝隙里扑面而来。

      石门缓缓滑动,在那暗门之后,是十八层地狱。

      仍然很黑。

      守卫站在门前,看了一眼里面,连进去都没进去,嗤笑一声,嘀咕道:“这不在里边呢吗?王上也真是,大惊小怪的……”

      长俟和姬自牧在最前,将其中的景致最先看了个遍。

      在那一片仍然浓重的黑雾中,透着这扇石门,一阵足以刮破皮肉,割断骨骼的狂风红雪倾斜而出,伴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长俟紧着牙根睁开被血碴划得生疼的眼皮——

      那漆黑的世界里,血雨腥风中,冻结冰封的土地上,燃着近乎纯白色的火焰。

      离火跳跃着,整个地狱只有一滩软烂无法辨别的模糊骨血,碎骨烂肉已经混为一处,血水流淌在地上立马被冻结,那团血肉太碎了,根本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手指。

      长俟不适地皱起了眉——

      而后,那团烂肉开始蠕动。

      它冻结的血冰开始融化,碎成渣的肉块开始拼凑,在众人的眼中,那团肉泥凝聚成人形,迅速地结出完整皮肤,染了鲜血的凌乱发丝被洗涤干净,在顷刻之间,长出躯体,长出手指,长出脖子、脸。

      凝结成一个不着寸缕的男人。

      那人头发微乱,一言不发,只有刚刚成型的身体颤抖着,他听到动静,向石门望去——

      那人表情阴冷,眼神荒芜,眉宇间萦绕一股不解的茫然,他抬起眼皮,冻得发紫的嘴唇已经在转眼间生了冻疮,他颤抖着指尖,慢慢抬起,仿佛想要说句什么。

      下一刻,他的身体开始碎裂——

      此间无刀戟出现,那人的躯体却在瞬息之间被割裂成千万块,他还来不及说出一个字,喉咙也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眨眼融化成肉泥。

      一声石门卡死的闷响,守卫已经关上了地狱之门,折返而去。

      黑雾中,那五只黑鸦却并未跟上,他们沉默着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上方传来守卫关上暗道离去的声音。

      ——黑暗之中传出一声来自少年的,哼吟般的哭腔,虽只短短一声,却如濒死幼兽的绝望呼嚎。
      只一声,却似倒尽万语千言。

      是顾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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