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22、鬼咬

　　少年来不及思考，他狂奔至尉迟容身前，用剑猛地压下高举的绣刀，刺向仍略微呆滞的鬼的胸膛。

　　那鬼被刺了一刀毫无反应，仍然紧紧盯着尉迟容，眼底却好像有什么柔和的东西冒了出来，他犹豫着，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

　　尉迟消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鬼，那鬼却显得比他还慌乱迷茫，他踌躇着向前，举起轻微颤抖的枯手，死灰的眼珠隐隐透出讶异和惊喜。

　　尉迟消拧眉，觉得不对劲，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尉迟容——

　　尉迟容却也定住了一般，一张脸上惨无人色，他僵硬地站着，嘴唇颤抖，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接着，那站在他们面前的鬼张开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高吼，声带嘶哑干枯，像是一把绣刀磨损着老树皮。

　　井然有序的鬼兵们还是无动于衷地厮杀着，那些零散的形状各异的干尸们却停了下来，向父子二人看来。

　　尉迟消不明所以，仍紧握着手中剑，他的白甲沾上了士兵的血，挡在父亲身前。尉迟容却颤抖着手拉过尉迟消，看着面前的鬼，迷茫地自言自语：“是你？真的是你——为什么，怎么会……”

　　父子二人被那些行动自如的腐尸围了起来，那些腐尸安静下来，四周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远处兵刃击打声、厮杀叫喊声。

　　腐尸群看着尉迟容，原本狰狞癫狂的脸上纷纷露出疑惑或惊奇的表情，尉迟容面色惨白，似有崩溃地望着四周，如遭雷击，他的身子剧烈颤抖，膝盖微弯，似乎是想要呼喊地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没发出来。

　　方才向尉迟容举起刀的鬼踟蹰着走到尉迟容面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试探地伸向那人苍白的脸，尉迟容心如槁木地退后一步，眼里仍是迷茫痛楚交杂，他艰难地动了动嘴，说出的话却沙哑，“你们，怎么会——停下……都停下……”

　　他双手抱着头，痛苦万分地喃喃。

　　尉迟消记忆里的父亲，脊背是挺直的，姿态是儒雅从容的。而此刻，少年站在父亲面前，觉得他的父亲像是身上压了一座高山，那人眼中藏着深不见底的绝望，脆弱的好像下一刻便要倒下。

　　听到尉迟容的话，面前的鬼却一顿一顿地低下了略微僵硬的头颅，他像是思忖了片刻，才转身，似愤怒又懊恼地低吼一声，拨开层层叠叠的鬼群向外跑去，疾驰出地狱一般的厮杀场，跑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那里站着的一个青色身影。

　　尉迟消这才注意到，有些遥远的前方，万鬼屠杀的修罗场上，人间炼狱一般的哭喊、杀戮、血腥之上，站着一个人。

　　他就站在那里，远远看着脚下战场，俾睨着，从容着，尉迟消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那青色的衣袍被风吹得衣角翻飞，仿佛那苦难的众生与他无关，绝望的怒号、恐惧的尖叫都在离他很遥远的地方。

　　那鬼跑到青衣人面前，似是愤怒地质问，又好像是卑微地在乞求，他双手摊开伸向那青衣，冲着那人努力地表达着什么。

　　青色袍人回身看他，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从容不迫地说了什么，那鬼忽然跳起，似乎是被惹怒了，扑过去想要掐住青衣的脖子，青衣侧身一避，而后被惹怒一般，向鬼走了一步，恶狠狠说了什么。

　　尉迟消只觉那些不远处悚然的杀戮声和叫喊声让他心乱如麻，他听到易仗的一声压抑的怒吼，少年慌忙望去。

　　只见易仗憋得满脸通红，刀斧加身，正堪堪抵抗着向他劈来的寒光剑戟，尉迟消顾不及思索，冲出鬼群，飞身上前，拔剑替易仗挡回一刀。

　　易仗喘着粗气，呸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算是死，也不向这群鬼东西低头！！”他目眦尽裂，乱发怒张，举起手中砍刀，口里似有鲜血，横着砍下一只鬼兵的头，那头立时飞出，滚落在地。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哨响，那哨声诡异非常，似幽灵吟唱一般的曲调。鬼兵们听了，悉数顿了一下，而后开始向身后撤退。

　　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气而过，群鬼如潮水一般轰隆退去，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只剩一片死寂。

　　尉迟消呆呆站着，他胸前的小玉坠依然滚烫，少年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尸体，鲜血染红了辽阔的土地。

　　一战过去，十万尉迟军只剩下了不足三万。

　　边境一片横尸，几乎看不到裸露出来的土地，这场战役消磨了尉迟军所有的意志和斗气，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死里逃生的将士们从回军营就一直沉默着，把一具具尸体用席子裹着，一车一车往回运。

　　尉迟容硬撑着从战场回了军营，便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军内士气低迷，夜晚的篝火都不再温热，大家坐在明明灭灭的火堆前一言不发。

　　良久，不知是谁开始在人群中低低啜泣，一声声扎进人肉做的心，唤醒了所有的脆弱和恐惧。

　　平时有泪也不轻弹的将士们哭成了一片，尉迟消默默听着，低头阖上了眼眸。

　　有人在哭同伴，有人在哭自己，有人在哭恐惧，有人在哭看不清的未来。

　　少年闭着眼睛，紧紧咬着牙根，却憋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泪顺着脸蜿蜒而下，他忽然想到除夕晚上那个在火堆前有些局促的中年将士。

　　他女儿今年过年，买了什么颜色的新衣服，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人群角落里，一个少年哭的最伤心，一场战役下来，新兵损失最多，今年这批新来的只留下了寥寥四人。

　　尉迟消记得他，他叫李达成，是皇城里最近的新贵李侯爷的外甥，李侯爷也是个带兵的将军，只不过他带的兵只驻守在皇城，李侯爷说皇城的军队太过安逸，所以把亲外甥塞到了尉迟军里当个小喽啰，让李达成好好历练历练。

　　“别哭了，”李达成旁边的那个少年安慰他道，他是李达成来到军营结交的好友，叫李欣阳，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只不过这个少年极其寡言，也不爱理人，看起来总有些阴郁。

　　李达成抽了抽鼻子，抬起胳膊往脸上用力擦了擦，忍了一会儿，泪花又泛出来，他瘪着嘴说道：“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尉迟消听到这句话，再也憋不住。他纵是装得再顶天立地，也不过是个和新兵一样大的少年，少年人抿着唇，几乎是跑着回了营帐，重重摔进榻上，把脸深埋进被子，把再也忍不住的哭声悉数蒙在被子里。

　　他再坚强，大敌当前再镇定，他也是个本该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郎，尽管带好了剑，命运又怎么会看我们准备什么，就送给我们什么呢？

　　不知哭了多久，尉迟消头昏脑涨，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一个温暖湿润又粗糙的东西缓缓擦过他的脸颊，清理了少年泪，那小老妈子把他脚上的靴子脱去，又替他掖好了被角，黑暗中，怀里的红光伴着呼吸仍在轻缓地闪动，温热了冰凉的夜。

　　少年人心里装着事，胡乱睡了一会儿，辗转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白天战场上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尉迟军死伤无数，还有他的父亲——

　　他脑子十分混乱，没有一点头绪，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索性爬下了床，披着外衣晃荡到父亲营帐外。

　　而站在门前，看着营帐内昏黄的灯光，少年的脚步又顿住。

　　他记得父亲的崩溃和无助，尉迟军折了这么多人，没有人比父亲更痛心。

　　尉迟消想了想，觉得自己来的唐突，转身欲走。

　　“消儿，是你吗？”尉迟容的声音自帐中传来，那人站在窗前，身影清冷安宁。

　　“是，父亲……我这就回去了。”尉迟消想了想，回道。

　　“进来吧……我与你说说话。”

　　尉迟消在帐外站了良久，终于走过去，掀开帐帘，看见父亲坐在桌前，面色有些憔悴，他身上披着一件大衣，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只窗前点着一盏小灯，有些昏暗。

　　见尉迟消进来，他把桌上的灯也点亮，抬头扯出一点疲惫的笑意。

　　尉迟消坐在桌前，看了一眼父亲，他的父亲好像一夜老了十岁，以往的意气风发尽数褪去，背都不再那么挺立。

　　尉迟容注意到尉迟消的目光，回头看了看他，眉眼温和，“今日……你是否有疑惑要问我？”

　　尉迟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父亲，我大概能猜到。”

　　尉迟容垂了垂眼皮，了然。

　　父子二人陷入了沉默中。

　　“父亲，”尉迟消打破了寂静，问道：“你曾说过，你外婆说你们再也不用回“那个地方”，指的就是龟爻族吗？”

　　“是，也不是。”尉迟容疲累地捏了捏眉心，才说道：“我小时候它并不叫龟爻族，叫垂容族。我当时的父亲叫槐垂，是立族族长，我叫槐容，族名便是以我们二人的名字取的。”尉迟容说着，向炭盆里多加了几块木炭，好让屋里温度升高一些，接着说道：“原本我们并没有像现在传的有什么……鬼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族落而已，只是因我们那里离鬼界很近，族里人经常会遭到鬼怪骚扰，那些恶鬼打劫杀人……不止我们，凡在鬼界边缘的一些部落都会受到骚扰，比我们部落小的渐渐没落了，灭了族，还有一些迁走了，最后只留下我们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部落。”他轻缓地说着，轻轻摩挲自己的披风，讲着一个很久远的事情，语气却好像自己并不在其中。

　　“后来族人不堪骚扰，提出迁移，可迁移哪有这么容易，不仅要适合生存，还要足够大可以容纳整个部落的人……槐垂身为族长，便几次三番去鬼界谈和，要求他们不要再滥杀我们族人，我们每年可以进贡，他们每年打劫的酒，肉我们都可以给，只要他们别再夺人性命。”说到这里，尉迟容顿了顿，看了一压尉迟消，才接着开口：“鬼界后来派小鬼来传，想要他们不来打扰可以，每个月需要向鬼界进贡二十个出生未满月的婴儿，每月十五那天把婴儿送来，助鬼王修炼。”尉迟容说着，搓了搓手，个人感情的缘故，他并没有称槐垂为父亲。

　　尉迟消听到这，心里咯噔一下——那可是人命。

　　他问道：“后来呢？他……答应了吗？”

　　尉迟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说：“答应了。”

　　！

　　察觉到尉迟消又惊又怒的眼，尉迟容抿了一下嘴：“那时候鬼界滥杀我族族人，每个月都会死百余人，两者一比之下，这样损失最小……槐垂接受了。”

　　“然后呢？”尉迟消问道：“他去哪里弄这么多婴儿？去族人家里抢吗？那和那些鬼族有什么区别？”

　　“不是，”尉迟容叹了口气，艰难地说：“他……抓来了很多曾经被鬼族灭族的孤苦女子……”

　　尉迟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呼吸都缓下来。

　　“他把那些女子关在一个地方，然后……让她们受孕，生产，他每个月只允许出生二十个婴儿，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不够交贡，多了没人会养。”尉迟容说。他的手攥成了拳，骨节微微发白，有些细微地抖着：“我从小就害怕槐垂，不敢和他亲近，八岁那年，出了一件事。”

　　“那个月原本是算好的二十个婴儿，有一个婴儿却难产夭折了。”

　　这样的话，便缺了一个婴儿，去哪里找呢？

　　尉迟消看着父亲，缓缓皱起了眉。

　　“就在那个月，我弟弟出生了，母亲给他起名叫槐泯，一笑泯恩仇的泯。”

　　尉迟消一颗心猛地被攥紧——

　　“槐垂很害怕，如果贡品没交够，鬼族会来找麻烦，他跟母亲说……想把弟弟送过去。”

　　“她同意了吗，你母亲？”

　　尉迟容摇摇头：“没有，母亲宁死不愿意，她跟槐垂说，如果槐垂把弟弟交出去，她便死在槐垂面前。”

　　尉迟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尉迟消，“槐垂不忍心看着母亲死，便给母亲立了个诺，十五那天夜里去送孩子的时候，等那鬼侍卫数完孩子，便找机会把弟弟偷回来。”

　　尉迟容顿了顿：“槐垂骗了她，他根本没把弟弟带回来。”

　　尉迟消怒火中烧，手握成拳砸在桌上。

　　“后来呢？”他问。

　　“后来母亲知道了，勃然发怒，独身到鬼界去救弟弟。”

　　再是柔弱的女子当了母亲，为孩子也可赴万险。

　　“母亲回来的时候衣衫没有一处完好，但她怀里，抱着弟弟。”

　　“再后来槐垂一天比一天阴郁，他总是在夜里对母亲破口大骂，说母亲不洁，和青楼女子有何区别……族人之间也传开了，说那鬼王看上母亲姿色……”尉迟容有些说不下去，闭了闭眼：“母亲为了救回弟弟，折辱于鬼王。”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深深叹出一口气，“族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母亲的事，对母亲百般羞辱，槐垂觉得脸上挂不住，一天比一天暴戾。人言可畏，母亲后来受不住，自行了断了。”

　　“母亲死了之后，槐垂却后悔了。”

　　“他开始仇视弟弟，认为是弟弟害死了母亲，他仍然每个月向鬼族进贡二十个婴儿，却再也不管我和弟弟……他是个懦夫，迁怒一个孩子。”

　　“后来有一天，族里来了一个人。那人自称来自鬼界，精通鬼术，可以帮槐垂唤醒母亲，但是他要槐垂一个血亲的魂作交换。槐垂很高兴，非常高兴……”

　　尉迟容说到这里，向来温和的人，语气里竟然染上了寒意。

　　“他……他把那时候三个月的弟弟的魂交了出去，换回了母亲。”

　　“弟弟死了，母亲醒了，可以说话可以动，但并不是真的醒了，她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不认识我，不认识槐垂，不会思考——就像是一具可以动的尸体。槐垂很生气，又去找那个人，那个人却对槐垂说，如果想找回母亲的神识，便把自己的魂献给他，心甘情愿供他驱使。”

　　尉迟消静静听着这充满绝望的故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槐垂把魂献给了他，唤回了母亲的神志，母亲醒来发现弟弟已死，槐垂又变成了鬼族的一条狗，气急败坏，她抱着我哭，让外婆带我离开了那里，然后一把火烧了整个族。”

　　“我和外婆逃走的那天，整个部落火光漫天。我一直以为，垂容族早就覆灭了。”

　　后来的事，尉迟消都知道了。

　　窗边的烛光微微摇曳，父子二人静静坐着，无话可说。

　　“那今天那个……鬼……是谁？”尉迟消明知故问。

　　“槐垂。”

　　尉迟消仿佛想起了什么：“那那个青衣……是当时拿走他魂的人吗？”

　　“不，不是，那个人很老，还瘸了一条腿。那个青衣我从没见过，不知道那是谁。”尉迟容嗓音沉了下去：“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复又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容忽然开口，轻缓地哼起一个小调，尉迟消静静地听着，辨别着那小调的词：

　　青山巧笑惹红栏
　　山人指路葬孤山
　　凭何醒复又梦去
　　点尔为我赴荒川

　　深夜的军营一片死寂，尉迟容的营帐内灯火昏黄，这夜，有多少人能睡一个好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