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112、成魔

　　幻境中，孔涟终于听明白了归荑的话，抚摸他后颈的手指微微一顿。

　　姬自牧看着长俟，见那人向来温和的瞳仁之中，竟染上一股近乎于痛苦的愕然。
　　“仙君，”他下意识便要安抚：“你……”

　　忽然，不远处的幻境里，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姬自牧立马就认出了，那是属于他的，属于妖的，近乎于张狂的轻笑。
　　幻境外的妖王忽然沉默了。
　　那少年，可是他的曾经。

　　孔涟到底会怎么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且确定。
　　换做是他现在……
　　他大概也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

　　幻境中的孔涟怔愣的指尖重新抚上归荑的颈根，他柔柔地问着那和尚：“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怀里的和尚不答，他像是失神，只是不住地呢喃着，近乎崩溃地呓语着，连头也止不住细微的摇动：“杀了……杀了他们……杀了……”
　　孔涟安抚着怀里的人，轻轻转了转眼珠，看向院中连大气也不敢出的，战战兢兢的人群。
　　他说：“好。”

　　听到孔涟说出这个字后，长俟脑中猛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嗡鸣，他眼前猛地一黑，几乎是站都没站稳，倚在姬自牧的怀中。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幻境中。

　　孔涟放开了归荑，向人群一步一步走去。
　　城民们吓坏了，连连后退，但整个禅院就那么大点地儿，再退能去哪呢？
　　人群中，有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方才，好像是抓着归荑脚的那个。
　　那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这一跪，更多退无可退的人跟着跪下来，开始磕头道歉。
　　这些人的嘴，传过那和尚是土匪、骂过、指责过、猜疑过。
　　如今在求饶。
　　但面前的少年是个从无良知的妖，他漠然地走到人群面前，无视这些吵嚷的哭泣叫喊声，手中簇起一股灵流。

　　“大师！”人群慌了，架在脖颈上的刀让他们胆战心惊，口不择言：“大师！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不远处的白袍僧人闻言，终于有了一丝活气，他缓慢转动眼珠，向人群看过来。

　　见那和尚回头，人群如抓住求生的稻草，有人开始更加卖力地喊道：“是啊，大师……佛法不是要，要普度众生吗？”
　　“大师，你不渡人，难道要杀人吗？”

　　不远处，和尚忽然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笑。

　　这一笑，孔涟顿住了，看向那白袍僧。
　　人群也顿住了，没明白这是何意，只能屏息等待着。

　　“渡人？我没渡过吗？”那和尚声音骤然变冷：“你们……”他撩起眼皮，眼神灰暗无光，如死海枯花，呢喃道：“自私、贪婪……”
　　“鼠辈。”他向人群走了一步，一字一顿，轻声道：“……你们也配？”

　　姬自牧看着幻境中的人。
　　他没见过这样的归荑，崩溃、漠然、失望。
　　他忽然觉得，神明如果有一天不再宽恕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是否就是这样的眼神？
　　而长俟已经不敢看，猛地闭上了双眼。

　　幻境中，一阵红光闪过，席卷了整个禅院。
　　长俟不敢睁眼，只能听见耳边充斥的人群叫喊声，火海噼啪声。他的眼睫剧烈地震颤，那些哭喊声那样清晰，仿若就在耳畔。

　　恍若他身在这样的炼狱。
　　恍若他就是幻境中的白袍僧。

　　幻境中的归荑和站在其外的长俟像是重合了，他们浑身颤抖，紧紧闭着眼睫，但痛楚的神色仍在眉梢中汹涌着倾泻。

　　他就这样听着，听着——
　　他曾经亲手救赎的人。
　　在另一个世界，被他亲手杀死。

　　哭喊声渐渐远了，淡了，幻境再起，是在花林中的木屋里。
　　破戒杀了人的和尚怀中搂着黑袍少年。
　　他的妖灵碎了是事实，就算杀光了所有人，那少年还是留不住。
　　太阳渐落，这次，归荑抱着孔涟，一点一点，感受着那人生命的流失，感受着怀中少年渐次微弱的呼吸，他们沉默相拥，没有一句言语。

　　直到那少年沉沉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变得僵冷，最后一丝红光飘散。
　　最后，只留下一只僵死的黑猫尸体。

　　长俟已经木然，他看着幻境中的场景，忽然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这才是他真正经历的。他真的杀了人，然后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小妖一点一点消亡。
　　他清楚真切地看到了镜中人的伤，和他的一样。

　　姬自牧观察着长俟的神色，不住用唇磨着怀中人的鬓角，柔声安抚道：“这是假的，假的……”
　　他甚至想要用手捂住长俟的眼睛，企图强行将那面幻境打破。
　　但长俟挡开了他的手。

　　幻境中。
　　归荑跪坐在地，满手罪孽的和尚如今，捧着一只小小的，黑猫的尸体。
　　他像是已经死了。

　　天已经昏昏沉了下去，画面像是静止了，那和尚似乎化成了一座泥像，他垂着头，弯着罪恶的脊梁，垂眸细细打量手中黑猫的尸体。
　　这夜，月亮诡谲，残风凄凉。
　　那泥像般的和尚终于轻轻眨了一下眼睫。

　　和尚再抬眼，那双多情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情绪，只有荒芜。

　　是一种长俟和姬自牧都见过的荒芜。
　　是初见偈真的那种，天地无一物的荒芜。
　　是神明绝望堕落的荒芜。

　　“权岂……”那和尚呢喃，“权岂……神……”
　　他眼中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无穷无尽的，滔天彻地的——
　　恨。

　　那和尚嘴唇颤抖。
　　“权岂——”
　　“权岂————！”
　　他开始呼号，彻底崩溃地，毫无意义地呼号，从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字眼，最终只归于撕心裂肺的喊叫。
　　“啊————————！！！！！！！”

　　“我与——我与！！”
　　和尚终于抬起了头，双目通红如魔鬼。
　　天上忽然起了一道惊雷，黑云滚滚如灭顶的绝望，汇聚于这方寸的花林木屋之上。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支离破碎，他神色平静，目光狰狞，浑身的渴求都凝聚于这一句，他不要命不要神志不要过去与未来——
　　不要这天地。

　　他独自一人跪坐在无际的夜色中，宣告一般嘶喊：

　　“我与神佛，势不两立！！！！——————”

　　这一次，他没有宽恕人类，再难逃劫数。
　　堕落为魔。

　　长俟浑身的血液都在滚烫逆流，却手脚发凉，如坠冰窟。

　　幻境再度变幻。

　　长俟站在那里，在幻境中的人形终于聚成时，瞳孔骤然缩紧。

　　幻境里站着的人，白衣翩跹，墨丝飞舞，眉目多情，神色淡漠。
　　除了袖边没有那抹水红色的浅淡灵流，其他和如今的长俟一模一样。
　　他身边，站着一个人。
　　发丝微卷，黑袍金边，神色狂悖，妖艳无边。
　　姬自牧。

　　镜外二人一时间愕然，站在那里，像是在照镜子。

　　而后，幻境动了。
　　那两人的身影在幻境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随着骤然拉远的距离，二人周身的景致也终于显现出来。
　　一黑一白的身影站在遥远的山头，漠然地注视着那片世界。
　　那片截然不同的人间。

　　从他们脚下的山脉一眼望去，万里绵延起无尽的熊熊业火，无数生灵在焚烧不尽的业火之中惨叫挣扎，哭喊尖号。那白衣魔却远远站着，神色淡漠，看着脚下枉死的生灵，如看着不值一提的枯枝烂草。
　　而那片天。

　　阴沉的空中，浓云密布席卷，破碎出无数狰狞的裂缝，一片黑暗的混沌世界，只有地上不灭的烈火在不知疲倦地熊熊燃烧，大地在震颤，天空在碎裂，人神俱灭，妖鬼狂欢。
　　狂风呼啸着，每一片纷飞的树叶都如刀似刃，划过挣扎的人间，割开人群的皮肉。
　　暴雨骤落，如冰石砸下，却浇不灭一丝烈火。
　　站在山头的妖王满手鲜血，他转头望向白衣魔，目光却变得柔亮起来。

　　妖王在混乱天地间，吻上身旁白衣的唇角。
　　他轻轻地问道：“我把他们都杀了，你还要什么？”

　　“我要……”那白衣撩起眼皮看着正在破碎的长空，平静地说：“我要诸天神佛，为当年的你陪葬。”

　　下一刻，天雷癫狂，滚滚而来。

　　镜外，长俟砰然跌坐于地，再也站不住，他两眼一黑，被陡然搂进一个怀抱之中。
　　姬自牧盖住他的眼，挡在了他面前。
　　长俟周身一阵一阵发麻，但表情已经木然，他摇着头，呢喃出声：“……不，别看，你别看……”
　　说完，他才惊愕，耳中响过一阵嗡鸣，某段过往轰隆着呼啸而过，卷起了心中万千飞沙。

　　——“我一个妖孽，要什么狗屁道义？若是为了我喜欢的人，只要他说好玩，管他是想屠神屠佛还是毁天道，没有什么我不能为他做的。”

　　一语成谶。

　　耳边，那片被他亲手毁灭的人间终于渐行渐远，他倚在姬自牧怀中，黑暗一片里，终于渐渐回神。
　　姬自牧仍在不断安抚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仙君，你没做，什么都没做，不怕……”
　　“什么都没发生。”
　　“你没做。”

　　他动了动手指，觉得自己满手都是鲜血，可耳边，恋人在不断提醒着他，他在的这片人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眼皮上覆着那人温热的掌心，却让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天地了，他沉默着崩溃，良久，终于开了口。
　　自己小心藏掖的那道沉疴，郁结千年的那块带血的愧意，如今被他心甘情愿地，自己说了出来。
　　“我有悔……”
　　姬自牧将他圈在怀里，紧了紧胳膊，一言不发。
　　“我恨……”

　　他向来清冷的声音头一次染上痛苦的战栗——
　　“知道你魂飞魄散的那刻，我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声音轻地不用一丝微风，几乎是刚出了唇齿，就消散干净了，“我是不是还不如，杀了他们……”

　　他说完这句，像是终于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无力地跌倚在姬自牧怀里，天地之间静谧了良久良久。
　　而后，耳边终于响起那人沉沉的声音。

　　“你永远也不需要做这样的选择……”
　　环抱着他的人亲吻着他的鬓角，摩挲着他的指尖，语气温柔低缓，却坚定不移，“归荑，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无论如何……”
　　“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