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10、碎骨

　　长俟与黑袍妖站在城门口，望着城外山上涌来的狼群，看起来是真饿极了，群狼个个瘦的肩胛骨突起，离城门近的弓背收爪，一派警惕与杀意，狼群层层逼近，里三层外三层地向城门缓缓靠近。

　　尽管二人将身上的法力敛去九成，野兽们还是有所感应的，要是放在平时，他们大概早就夹着尾巴跑远了——奈何再不找点吃的恐怕真要饿死了，狼又是一种天性狠戾孤傲的动物，在活活饿死和战斗至死中给他们选，他们宁愿选后者。

　　夜色漆黑中，一双双幽绿的狼眼闪着精光，正大群自山中迅疾地向城门逼近，长俟手握封喉，神色淡淡，身旁的妖却抱着臂气定神闲——像是来看戏的。

　　离城门最近的一头狼毫无征兆地蹿身攻来，狰狞的狼骨在月下有些触目惊心，那狼飞扑向长俟，长俟长鞭一扬，绞上狼脖，下一刻，血花四散，狼首分离。
　　作壁上观的妖长眉一挑，称赞道：“漂亮。”
　　他果然是来看戏的！

　　长俟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刚想开口，余光便见又一头狼迅疾地扑杀逼来，非常会看人下菜碟，直逼那没骨头似的倚在城门前的黑袍妖。
　　长俟下意识抬手抽去，一鞭毙命，狼尸重重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那妖此刻仍抱着臂，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他看了看鲜血横流的狼身，轻笑一声，道：“小公子救命之恩，小人当以身……”
　　“闭嘴。”长俟紧了紧牙根，看他一眼，冷冷地道：“堂堂妖帝，还要玩这种把戏么？”
　　闻言，那黑袍妖勾起唇角，低笑了一声，又倪了长俟一眼，终于说道：“仙君聪慧。”
　　“实在不敢当。”长俟耐心已经告罄，“阁下也并未用心伪装。”

　　长俟扪心自问，近百年来，从没见过如此不过心的伪装。打从他看见这人第一眼起，这人身上的黑袍、烟熏火燎的王者之气与这妖艳无双的身量气质，无一不在指向此人身份。

　　偏偏此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要说自己叫槐悄。
　　说完后，却装也懒得装了。

　　长俟懒得再跟这人废话，他看了这人一眼，非常不客气道：“阁下若是还要这样等人来救，那还是早些去死的好。”
　　说完，他踏着夜风而去，挥手甩鞭，荆棘刮过之处，狼群毫无还击之力，个个血肉横飞，抽皮见骨，倒了一片。

　　长俟默默向封喉注入法力，身下与远处的狼群已经有些犯怵，但仍踌躇着不肯后退。

　　长俟看着眼前的狼群，叹了口气——不过都是为了生存而已。

　　“仙君，”身后的人叫了他一声，长俟回头。

　　便见那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他背着手，原本别在腰间的琉璃扇此刻静静地悬在身前，已经开了扇，透明的扇身在黑暗中也散着星星点点五彩的淡光，那人的黑袍无风涌动，卷曲的发丝飞舞，炫目的眉眼在扇面的光晕下有一种勾人魂魄的美。

　　他将背着的右手抬起，手握成拳，悠悠地举至扇面之上，微敞的衣襟露出性感的锁骨轮廓，苍白的皮肤透过彩色的扇面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诱惑意味。

　　那人看了看长俟，忽然微微一笑，妖气在眼角眉梢处晃得人心里“咯噔”一下。

　　而后，他握起的那只拳轻轻张开。

　　“啪”一声——长俟反应过来才发现，那声音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心中随着那扇面的破碎而自行想象的。

　　随着那妖孽根根张开的手掌，面前的琉璃扇忽然崩裂成无数碎片，碎片如冰霜雪花，又如飞扬细沙，纷纷扬扬撒了一整片，月光下，碎片反射出斑斓的光，铺在那黑袍妖孽身前，那人带着睥睨无双的神情，像是手中捧了一把星光，大手一挥，就挥洒出了一段银河。

　　长俟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妖孽负起一只手，立在银河烟花后，轻轻一笑，才接着说道：“仙君别动，别误伤了你。”
　　说完，那人收回张开的右手，唇角带笑，懒洋洋朝身侧一处小碎片轻轻一弹——

　　无数纷飞的碎片猛地飞出，带着破竹之势呼啸而至，擦过长俟身侧，卷起一阵狂乱的风，而后那些尖锐的碎片飞掠过整片狼群，毫无阻碍地自狼身穿刺而过，只见群狼身形一顿，千百头野狼瞬间断气，无一例外。

　　几乎是在同时，那些穿过狼身的碎片又调转方向，在狼尸还未倒下的瞬间，又冷酷地再一次穿透群尸，刚刚断气的狼群被又一次绞杀，长俟只来得及听见无数狼骨断裂的脆响，碎片自他耳边呼啸着飞回，千百头狼一齐重重倒地，个个死相惨烈，形状畸形——体内完整的骨头都被打碎。

　　长俟回头，便见无数碎片涌向那黑袍妖孽，在那人身前瞬间拼凑成扇，仍是那样流光溢彩，光华毕现。

　　长俟：“阁下终于舍得出手了。”

　　“要真死了，我以后可就见不着仙君了，”他看了长俟一眼，低声一笑，道：“我可还没看够呢。”

　　那黑袍人慢悠悠地摘下了扇，嘴角勾笑看了长俟一眼，终于轻声说道：“仙君在上，在下，姬自牧。”

　　那人慢悠悠念出自己的名字，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长俟第一次发觉一个人的名字原来可以念起来这般好听。

　　姬自牧将扇合上，重新别回腰间，长俟已经走到了他身前，问道：“此扇不错，取了何名？”

　　姬自牧重新背过手，微微附身，一派风雅，回答道：“碎骨。”

　　长俟想到方才那些凶狠的小碎片穿过坚硬狼骨时候的咯咯脆响，由衷赞叹：“好名字。”

　　姬自牧颔首，道：“仙君的荆棘鞭也使得利落好看，”他微微侧身，打量长俟，道：“我很喜欢。”

　　二人回城，不想惊动店家，踩着凉风直接翻窗回了房，姬自牧关上窗，转身倚在窗前，问长俟道：“仙君有什么要问的？”

　　长俟想了想，摇了摇头。确实没什么好问的。

　　姬自牧却有些出乎意料，他问道：“没有？那我倒是有要问问仙君的。”

　　“我没有记忆。”长俟忽然开口道。
　　姬自牧看着他，眼神晦暗。

　　长俟抬头，看向姬自牧，接着说道：“来远安，是因为查到了点线索，兴许和我的出身有关。”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是修出来的花仙，我有人魂。”

　　在此之前，长俟是对姬自牧有些避讳的，所以他当时什么都没说。

　　而此刻，两人已经走在了同道，不管这人是出于什么缘由要一起来，长俟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姬自牧沉默了半晌，道：“我知道。”

　　初次见面还说自己什么都没查到的妖帝也终于说了句实话，长俟心里不动声色地冷笑。

　　长俟接着说道：“我死过一次，但死前记忆我已经没有了。”他说完，抬头看向姬自牧：“这便是我的来历了。”

　　姬自牧立刻问道：“你……死后的记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眼神扑朔，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死了的人魂，没有投胎，你去了哪？”

　　姬自牧语气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语速却有些快：“又怎么会……”

　　又怎么会没有成鬼，成魔——而是成了仙。

　　但长俟独独不想提的就是此事，他瞥了姬自牧一眼，拒不愿谈：“这个就与阁下无关了。”

　　见他不想说，姬自牧挑了挑眉，不再逼问，长俟道：“阁下又是为何一定要跟来？”

　　长俟断然不会相信堂堂妖帝，来到这已经没落的古国，只是出于“好玩”。自己已经说了部分实情，也该换几句妖帝真话。

　　谁料妖帝却道：“这个……仙君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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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不来。

　　但长俟心里倒没发火——虽然他在传闻中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阴晴不定的暴君，但这短短一天多相处下来，长俟对这人的印象也只是花言巧语了一些，当他真诚地说一些话的时候，长俟不由自主便相信了他。

　　长俟：“那我只问阁下一句。”
　　就一句，很重要。

　　姬自牧点头：“仙君请问。”

　　“你我……是故人吗？”

　　长久的寂静——久到长俟觉得此人是拒绝回答的意思。

　　“是。”

　　长俟闻声抬头，看向姬自牧。

　　那人倚在窗边，眼神嘴角褪去了常年挂着的戏谑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长俟没有见过的温柔神情。那人目光如烛，逆光站立，再加上方才回答他的话，竟真给长俟一种“似是故人来”的悸动。

　　恍若有人踏碎了夜空而来，隔着光阴和风雪，轻轻冲他一笑，道了一句别来无恙。

　　那一刻，他的心都跟着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