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见》葛思霭

1、第一章 一

　　三月二十九日，雨，气温六到十二度（摄氏）。宜下葬，宜狩猎。不宜嫁娶。

　　这个区位于城市最偏僻的角落之一，治安一向不太好。在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地面排水不畅，一滩滩的积水散发着略微腐臭的气息。薄暮时分街道依然冷清，只有少数行人匆匆走过。
　　要到午夜这里才会逐渐苏醒。站街女开始上班，提供劣质饮料和某些不高雅表演的酒吧亮起霓虹灯。不怀好意的人三三两两聚集。它属于昼伏夜出的生物。
　　出租车在巷口戛然而止。司机报出表上的价码，对坐在后座的乘客说，“你要不要我等等你？不打表，算一百整好了。”
　　“什么？”
　　“反正从这里也拉不到客人，我再带你回去，如何？”
　　“不用了。”乘客笑了笑，“我还要呆很久。今天这里不太平，你还是快开走吧。”
　　司机有些惶恐地接过了他递来的钞票。
　　乘客下车，撑伞，向巷内走去。他穿着黑色呢大衣，面料厚实垂顺，下摆刚好和略长的马靴衔接。这种英式的大衣通常昂贵而过于正式，非常挑人，需要有完美的肩宽腰围和腿长。他却能把它穿得合体而别致，风度翩翩。
　　走到巷子尽头的酒吧，他确认了一下门牌，香山巷44号，推门走了进去。
　　“还没开始营业呢……”吧台中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是我。”他简短地说，随手把伞挂好。
　　大堂中间的灯立刻亮了起来，他稍微眯了眯眼睛。惨白灯光中是张英俊脸孔，恰到好处的眼睛，眉骨，鼻梁，下颌。已经不再少年气盛，也没有来得及衰老。时间在这张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并没有伤害他的英俊。
　　灯光也照亮了吧台深处。酒吧老板龙文章在擦着杯子，笑眯眯说，“有何贵干，虞啸卿先生？”
　　“你知道怎么回事。”虞啸卿回答。
　　龙文章慢条斯理把杯子在架上挂好，又摘下一个杯子，“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真想跟你换辖区算了。”虞啸卿说。
　　“那可不行。”龙文章擦完了杯子开始擦吧台，“换了辖区我就没借口去市中心了。马上天气回暖，美人们都要穿上凉快的衣服。”
　　虞啸卿皱眉。
　　龙文章对他咧嘴一笑，“这次他们袭击的目标都是流莺，预祝你英雄救美，马到成功。”

　　龙文章的酒吧里陆续有了客人。虞啸卿抬腕看了看表，指针接近了十一点。
　　“表演十二点开始，我不收你门票。”龙文章帮侍应生送完一单酒，路过虞啸卿时俯身在他耳边说。
　　虞啸卿起身，“我要上工了。”
　　“真是令人羡慕的积极态度。”龙文章咂嘴。
　　虞啸卿没理他，拎起伞走出门。雨已经停了，浓密的云在城市光晕的辉映下有种病态的红。他回头看了看酒吧的招牌，恶俗的“燃情之夜”明明灭灭，照亮了蹲在门口的一位女孩。她画着很重的眼妆，脸却是稚气的，疲倦地看了看他，勉强挤出了个媚笑。
　　“早点回家吧。”虞啸卿说。
　　“谁的家？你的？”
　　虞啸卿叹了口气。
　　一个月来这个地区已经发生了四起碎尸案。死者都是流莺，在“上班时间”遭到袭击。死因都是头部受到钝器重击。凶手十分残忍，每次作案后都会砍下受害者的身体一部分，手臂，腿。最近一起最为耸人听闻，凶手挖走了受害者的心脏。
　　守昼人接受了这个委托。现场过于干净利落，不像人类所为。刚好这里在虞啸卿的辖区之内。
　　和白天的冷清不同，此刻街道边已经有穿着暴露的女人在逡巡。
　　虞啸卿看过死者遗体。割裂面创口整齐，也没有受过性侵害的迹象。这或者是一位并没有性需求的变态杀手，或者是某种魔物。他还在死者的衣物里发现了一根毛发。他拿来和招财比较过。招财是只五岁的公猫。可以肯定的是那位凶手并不是猫科动物。
　　他还翻阅过城志。虞啸卿每调到一个新城市都会认真读城志，历史总是重复的，人无数次跨入同一条河流，可惜近一百年来都没有类似的案件。
　　普通警察刑事科的档案也不能提供什么参考。流莺是不被社会保护的弱势群体。她们生活在最黑暗的阴影中，即使失踪或者死亡也不会被什么人关心。
　　在得不到任何其他线索后，虞啸卿决定到现场看看。
　　被害者的死亡时间集中在十二点到一点，死亡地点分布在昏暗的死巷内，目前看不出什么规律，凶手作案完毕后会把遗体丢弃在现场。看看这个时候犯罪现场的真实状态，或许能给他一些灵感。
　　很快，一个流莺就引起了虞啸卿的注意。
　　她披着一头及肩卷发，贴墙根站着，穿了短短的黑色纱裙，秀丽的小腿暴露在初春冰冷的空气里。脚上是双芭蕾鞋，并不是流莺制服般的十二厘米高跟鞋。这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就很高了，应该有一米七五以上。
　　路过的人和车有时候停在她面前，而她似乎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既不搭讪，也不理睬。这太格格不入了。
　　虞啸卿走上前去，“你有空吗。”
　　流莺浑身一震，头压得更低了。虞啸卿发现她和自己差不多高。
　　虞啸卿重复了一遍。
　　流莺咳嗽了一下，“我今天……不太舒服……妈妈桑……”她声音有些粗哑，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因为太冷。
　　“站街也有妈妈桑？”
　　流莺不说话了。
　　虞啸卿犹豫了下，这位看起来可疑的流莺也许只是个新手，也许只不过被迫出来拉客。她微微哆嗦的肩膀已经引起了他的同情。“不舒服又不想接生意，还是早点回去吧。这里治安不太好。”
　　“我，我知道……”流莺说。
　　“你住哪里？”
　　流莺迟疑地说，“我不方便说。”
　　“最近才来吗？”
　　流莺点点头。
　　虞啸卿注意到她虽然瘦，骨架却不小。芭蕾鞋面外露出的脚背上甚至有突出的静脉。这不是双流莺该有的脚。在过去的一段时间虞啸卿也和她们打过交道，成年累月的日夜颠倒和纵欲会摧毁她们的健康，没有一位性工作者能有这样光滑有力的肢体。
　　他想抬起她的下颌看看被长刘海挡住的脸，被很快地打开。虽然只是一瞬，虞啸卿也看到她没有做指甲，杏仁形的甲面不小，拇指和食指都有茧。
　　“对不起，我还不是太习惯……”
　　已经有路过的流莺对他们吃吃发笑，虞啸卿有些尴尬，这样引人注目也不是他的本意，说，“方便去安静点的地方吗？这里路过的人太多了。”
　　流莺这次终于抬起头飞快地掠了他一眼，“好。”
　　虞啸卿揽住她的腰向最近的巷子走，绕过一堆垃圾。流莺的身体僵硬，他用掌心轻抚，腰侧一点都不柔软，有隐约的肌肉轮廓。
　　平滑柔韧的肌肉，经受过经年累月的锻炼，或者是上天赐予狩猎动物的礼物。
　　虞啸卿右手依然轻柔地搭在流莺髋部。左手握紧了伞柄。
　　流莺低着头，芭蕾鞋头上镶嵌的大颗假珠宝随着他们走进巷子越来越黯淡。没有路灯的照耀，一切都在渐渐隐入黑暗。她的卷发有时撩过虞啸卿的脸。她一只手勾住虞啸卿，一只手按在短短的黑纱裙摆上。
　　“你经常来吗。”流莺说。
　　“经常。平均每个礼拜要来两次。”虞啸卿如实回答。
　　“这里肯定让你觉得很快乐。”
　　“可以这么说吧。像你这样有趣的小姐非常多。”
　　他们已经完全走进黑暗中了。虞啸卿把她揽得更紧，一把将她拖成面对面的姿势，沿腰线向下摸索。
　　流莺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挡在虞啸卿胸前，“我今天……”
　　“不用全套，我会给你钱让你方便跟妈妈桑交差的。”
　　“真的不行……”
　　虞啸卿继续往黑纱裙底探去，流莺抽出压在他们胸间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虎口也很粗糙，有茧。五指非常有力。抽出手后他们的上半身贴在了一起。
　　“小姐你为什么不穿内衣？方便客人吗？”
　　流莺咬着牙说，“我太平坦，不用穿。”左手把他的手腕抓得更紧。
　　虞啸卿的手指摸到了她的吊袜带，“这么不希望被我碰为什么不用双手？你右手不方便吗？”
　　“那你为什么不用双手呢？”流莺用力试图把他的手推开。
　　“因为我左手拿着东西啊。”
　　“我也是。”
　　流莺右手猛然从裙底抽出，虞啸卿感觉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额头。流莺把他的手从吊袜带中拔出来，顺手夺下被虞啸卿摸到的手铐。
　　“举起手来。”流莺粗声说。他不用再装娇滴滴的女声，说话也自然多了。
　　虞啸卿发笑，“这么黑，我举起手来你也看不到。”
　　流莺似乎被激怒了，“别耍花招，往前走！”他一边继续用枪抵住虞啸卿额头，一边小心绕到他身后。
　　虞啸卿乖乖在他的推搡下走到了巷口。路灯照亮了他们。他第一次看清了“流莺”的脸。
　　他是个年轻的男人，或许用男生形容更加合适，下颌上有没刮干净的胡茬和被剃须刀擦伤的痕迹。眉宇清秀，脸颊的轮廓非常完美。嘴唇的形状有种禁欲的性感，可惜他过于敬业，涂了层薄薄的唇彩。
　　虞啸卿忍笑忍得很辛苦。
　　“流莺”大概看出他的脸扭曲得厉害，喝到，“老实点！举起手来！”
　　虞啸卿举起手，“流莺”把手铐暂时别在吊袜带上，从另一侧的吊袜带摸出一个小本子在虞啸卿面前摊开，“魔都七区人民警察，张立宪。跟我回去走一趟，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在法庭上用作对你不利的证词。”
　　虞啸卿终于崩不住了，弯腰哈哈大笑，边笑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证件。
　　“别耍花招！”张立宪断喝，枪栓喀喇响了一声。
　　“魔都国家安全局国内事务第三科。虞啸卿。”虞啸卿竭力忍住笑，胃都要开始抽搐了，把证件给他看。
　　张立宪眨了眨眼睛，“原，原来真的移交国安局了啊……”
　　虞啸卿点点头，余光看到冷风吹过，掀起了张立宪的一片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