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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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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永远没有节假日。
周末的清晨,太阳刚从旁边住宅小区的楼顶探出头。光洒在门诊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火红红得令人不敢直视。
门诊大厅那边已经人声鼎沸,住院楼这边才刚刚苏醒。
蔺研从值班室出来,转了转脖子,“咔咔”两声脆响,提醒着他颈椎的不堪重负。
他作为普通二外科现任的“老总”,每个月只休一天已经成了常态。
今天正是他本月唯一的休息日。蔺医生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快点完交班,赶在小区门口的面摊收摊前去吃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想起开车回家,他突然记起上周跟4S店预约了今天上午要送车去做保养,不由得呼吸一滞,叹了一口气。
科室里的小护士们把他封为男神,用一位护士小迷妹的话来说:蔺医生的长相真是满足了大众对于青年男医生的所有幻想。
值了一夜班,除了脸色有点苍白,蔺医生的颜值还是那么能打。五官清隽,他的长相不属于那种有攻击性的帅气,偏向温润儒雅的类型。
门诊大厅里挂的医院宣传画里,就有他的身影,穿上白大褂,双手一抱,确实又帅又撩人。
此刻男神心里正在为他从指缝见溜走的休息时间哀叹着,手机响了。
姐姐蔺敏是个爽快人,打电话向来开门见山:“跳跳下个星期过生日,说你答应给他买个……什么玩意儿?……让他自己跟你说!”
听筒里传来外甥奶里奶气的声音:“舅舅,舅舅,我要一套最新出的乐高!要孙悟空!”
跳跳一向和蔺研亲近,他的第一套乐高就是蔺研带他拼的。
如今上了小学,他妈蔺敏管得挺严,课余活动时间大大减少。他也只能趁过生日让舅舅再给他送一套,难得地过过瘾。
蔺研笑了,爽快地答应:“行,舅舅今天休息,下午就去给你买!”
得,休息日这就完整地被安排了。
疲惫郁结在心,让一向勤勉的蔺医生一时竟不那么急于投入工作了。
他信步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从外面伸进来的一枝榕树叶,放空了大脑。
临近天亮时,下了一场小雨,窗外的老树抽了新枝,鲜嫩的黄色透着生机。
空气冷冽又清新,蔺研打了一个冷颤,精神倒振奋了不少。
走廊两侧的病房大都开着门,进出的病人和家属脸上带着刚醒的木然,拿着各式洗漱用具来往于开水房和卫生间。
有两三个憋了一夜的“老烟枪”匆匆往楼梯间走去,路过蔺研的时候,还挺客气地同他打招呼。
“蔺医生,早啊!”
“蔺医生,出来一起抽支烟啊!”
蔺研摆摆手,同他们客气:“谢谢,我不会。你们也少抽点儿吧。”
病人嘿嘿一笑,有点幼时上课偷吃零食被老师抓包的赧然,连连说:“好的,好的,以后注意。”,引得周围几个陪护的家属哄笑起来。
蔺研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按他的习惯,每天科室大查房前他都要先了解一下头天手术病人的情况。
于是他回到办公室取了听诊器,开始巡房。
这条长走廊两边的病房都是蔺研的责任病区。路过护士站时,两个值夜班的护士正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聊天。
看到他过来,两人都跟他打招呼。
“小蔺,早啊!”
“蔺医生早!”
蔺研跟她们一向挺客气的,笑着点点头:“吴姐,小张,你们值夜班啊?”
吴姐嘴快,平时最爱打趣脾气温和的蔺研,招招手让他过去:“小蔺,你昨天做阑尾那个43床,不得了啊!”
蔺研以为术后出了什么问题,紧张起来:“怎么了?情况不好?”
吴姐神秘一笑:“那倒不是,就是他妈太奇葩了!”
“他妈?家属?怎么了?”
小张不爱卖关子,笑着摇摇头,对他说:“43床的家属刚来就把病房里的电视关了,还把遥控器藏起来,不让别人看电视。说是他儿子刚做完手术,怕声音太吵,影响她宝贝儿子的身体恢复。”
吴姐接话:“结果她在病房里大呼小叫,逢人就夸她儿子。滔滔不绝的,整整唠了半宿儿啊!其他家属实在受不了了,光投诉就往我们这里跑了四趟!我们去劝她不要吵吧?嘿,拉着我们就不放手啊!还跟我们侃呢!”
小张也点头:“恩,恩,现在整个病区都知道了,她有一个在春临一中当高中老师的出息儿子,工作体面收入高,身强力壮长得帅,给他们老左家的列祖列宗挣足了脸面。”
吴姐平时最爱看电视剧,本人也颇具表演天赋,干脆掐尖了嗓子给蔺研学老太太的做派:“哎哟!我这个儿子可惜哟!就是女朋友没找好哟!还是我儿子的同事呢!小气得很!啧!啧!买个婚房吧,让她家掏一半首付都不愿意呢!趁着这次我儿子住院,我啊,打算再寻摸寻摸,看有没有合适的医生啊,护士啊,能配得上我儿子!”
吴姐学完还不忘提醒蔺研:“这个老太太一看就不是善茬,小蔺,你可当点心!别整出医闹来!”
当医生时间久了,什么样的病人和家属都见多了,蔺研没放在心上,对她们笑笑,继续向病房走。
吴姐还在语重心长地交代小张:“你们小姑娘找对象可得擦亮眼,别往这种火坑里挑!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找了这么一家人,真是瞎了眼……”
推开病房门,蔺研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目测身高和体重都是150的壮硕老太太。
只见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捋着脑门上油腻稀疏的刘海。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三分悲愤,三分厌恶,剩下四分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矮胖的身子在病床边旋来旋去,看着好似一个经年的磨盘成了精。
病床旁的地上碎了一个玻璃杯,洒落的水渍不多,有一个年轻女孩蹲着,在捡地上的碎玻璃。
43床是一个刚做完急性阑尾炎手术的青年男人,昨天下午只身一人被救护车拉来。当时他的阑尾已经穿孔了,病情危急,联系家属未果,紧急通知了单位领导来代签了家属签字才做的手术。
此时他床边倒是热闹,整个病房能活动的病人和家属以及不能活动病人的目光都围在43床旁边。那里里俨然正上演着一场家庭伦理大戏。
而现在大家关注的中心,是那个捡完玻璃起身的姑娘。
她转过身来,蔺研无声地叹了口气,很赞同吴护士的感叹:可不是瞎了眼嘛!
起身的,正是当年在他的青春里划下浓墨重彩一笔以后,拍拍衣袖走得杳无音信的安可抒。
她的模样没怎么变,扎着低马尾,穿一条深蓝色的过膝连衣裙。
几年时光呼啸而过,她还是一如初见的淡然恬静。
蔺研看着,只觉得她瘦了一点。
见惯了她温暖柔和的蔺研,看她如今冷着脸,茕茕立在人群中,一时有点恍惚,下意识地向着她走了两步。
“第一,大清已经亡了一百多年了,你还在这里宣扬男尊女卑,不合适吧?第二,你说得对,我不会伺候人。正好,我这就不伺候了!”
安可抒把杯子碎片扔进垃圾桶,转身直视着把水杯挥到地上的罪魁祸首老太太说。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蔺研却听得出她很生气。
毕竟她一向最不愿意和人发生正面冲突,也不爱撂狠话,讲究个“君子与人绝交不出恶语”。她擅长的是攻心无形,让对方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而且,他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她却没有发现。
如果她不是那么生气的话,总会顾及到有这么多人在场,不会轻易和对方撕破脸皮,总想给彼此留□□面。
身高一米五,气焰一丈五的老磨盘精,可能日常混迹的是各种中老年妇女对骂团,走的是上来就直接问候对方祖宗的路线,此时倒有点摸不清安可抒这种吵架还要严谨地罗列“第一点,第二点……”是个什么路数,半天才憋出一句:“谁稀罕你!我儿子……”
安可抒根本不理她,做了一个扔完垃圾以后的标准动作,两手掸灰尘似的相互拍了拍,然后迅速拎起自己的包就往门外走。
而风暴的中心,那位阑尾炎患者,在他老妈和安可抒争执期间,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甚至一动不动,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安静如鸡。
不知情的人多半还以为他做的是脑部手术,或者还在术后昏迷中没有清醒呢!
此时眼看安可抒要走,他才虚弱地喊出一声:“安安,你别走。”
蔺研被他这声无力又哀婉的“安安”激起浑身的鸡皮疙瘩,不由得怒其不争地瞪了安可抒一眼。
可惜安可抒并没有接受到他的眼神杀。她谁都不看,只顾着埋头往外走。
此时她已经来到门口,只回过身,不带任何情绪地对躺在床上的43床说:“我已经跟你分手了。请你和家人自重吧!”
她正要事了拂衣去,却发现还有十来个吃瓜的病友和家属在殷切地看着她,甚至有一位吃早餐的病人筷子上挑着一束面条都来不及送进嘴里,只等看她如何收场。
安可抒看着这位病友龇牙咧嘴地一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一手握着筷子,还坚强地躬身坐着,眼里闪烁着熊熊的八卦之光,不合时宜地觉得场面有点滑稽。
她快被逗笑了,对这些人说:“是我不懂事,影响大家休息了。抱歉!”
而那位左母,此刻已经回过神来,几步冲到门边,手指几乎戳到安可抒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哪里配得上我儿子!不要脸的假正经!”
回头环视了一圈看戏群众,她脸上露出几分隐秘的兴奋,仿佛马上就能扔出可以置安可抒于死地的炸弹:“我就说,学校明明可以配双人间宿舍,你非要自己单独住一个屋。你压根就没安心跟我儿子好吧!假正经!都不知道跟多少人……”
安可抒是个文明人,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毫无底线的曝光隐私来伤害对方的骚操作,一时间,竟组织不出有力的语言来还击她。
打断她撒泼的是蔺研。
他往前一步,挡在安可抒前面:“吵什么!病房里不能大声喧哗。这是谁的家属?”
43床看见医生来了,喊了声:“妈,别吵了!”又向蔺研尴尬赔笑:“医生,不好意思,我们家里人发生了点争执。”
他妈一看医生来了翻脸也很快,立刻笑出一朵菊花:“医生,医生,没事儿!儿媳妇不懂事,我就说她两句。你看她还不乐意了!”
蔺研拉过气得梗脖、捏拳、咬牙的安可抒,低声问她:“你是她儿媳妇吗?”
安可抒本来没留意到旁边站的医生,突然被人拉了一把,本能地想挣脱。
等看清拉她的人是蔺研,她浑身的劲儿不由自主就松了。
真奇怪,刚刚左志强他妈把水杯直接从她手里打落的时候,她不觉得多生气,争吵的时候也没觉得多委屈。
可一见蔺研,她的眼眶红了。
她挺直背,仰起头,喉咙用力咽了一下,才低声说:“不是。”
蔺研点点头,又冲满屋的人略一颔首,直接打开门,把人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