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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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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的味道引来了食肉鸟,它们披着黑色亮羽,在怀府大院上空盘旋,发出兴奋的鸣叫。怀草只剩一口气了,连食肉鸟都知道他挺不了多久。
降魔兽与魅妖的搏斗,也只剩下怀草这最后一口气。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怀草双目呆滞,下巴慢慢蹭到沙地上,他是魅妖,每一寸肌肤都是娇嫩的,在沙石上剌出了一道道血印。空气里满是血腥气和符灰的味道,可魅妖好像在这无情的地方闻出了花香。
是那年少女从台阶上跑下来,踏着初雪进入他视野时的花香。
这香味很淡很淡,日子过去太久,他快要想不起来那样浅淡的味道了。花香的主人明明就身着嫁衣站在他面前,却像远得隔了一长段时光。
怀草松了手。
十道血印在沙地上有了终点。血糊的少年被恶兽拖起锁链甩上了半空,又像一只脆弱的蝴蝶慢慢落回了原地。食肉鸟的叫声越发惊悚诡异,透着即将开餐的激动兴奋,他们飞得很低,几乎迫不及待。
许清合上湿润的眼睛,声音干涩:“怀草要死了……”
身旁的人握住她的手:“他会活上千年。”
此时怀府的景象逐渐变化,这一幕戏结束了,他们即将赶往下一场回忆。回忆在每一处痛苦都蜻蜓点水般略过,好像这样回忆的主人就能忘却许多苦楚。
是求而不得,挖心剐肺的苦。
眼前是乱葬岗,尸山血海,阴魂鬼叫,夜色近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他们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冷风阵阵。
许清眼尖,一眼便看见大堆尸首上血糊的少年:“是怀草!”
宋照眉眼一冷:“先别动,有人来了。”
远处一颗灯火在空中摇摇晃晃,执灯的人似乎极少走坎坷山路,步步费劲,只一小段路也花了许久才走到乱葬岗上。
来人是换了衣裳的怀苒。她穿着怀草画上的紫纱,灯光映得面色苍白,鬓边是一朵白花。
宋照轻声道:“她头上的白花,按这里的风俗,代表夫死守寡。”
许清双眸微动。
白日的怀苒,身着嫁衣不屑一顾,实在难以和现在枯骨风霜的女子联想在一起。她打着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怀草的尸首,灯笼从她手里滚落,她便和怀草同在黑暗里了。
“怀草……”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非常,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开过口,现下实在忍不住了,喉咙才挤出两个字来,“姐姐来救你了……你别害怕,姐姐来救你来了……”
尸首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许清冷声道:“她若真爱怀草,哪等得现在才来。”
“这世间不能开口的事许多,不能动手做的事也有许多。”宋照淡淡道,眼底闪过一丝伤痛,“怀苒身在怀家,要保全自己尚且不易,更何况还有一只魅妖。”
“那你呢?”许清抬头看他,说不清是认真还是随口一问,“宋大将军,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吗?”
宋照凝眉,与她四目相对:“从来就是。”
许清似是知道距离他的心门始终一步之遥,也不再大胆去访,低头一笑,便当这个问题过去了。
他有身不由己,可怜过她半分真心。
怀苒费力地将怀草从尸山里拖出来,摆到空地上,她拿了手帕去擦他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嘴里喃喃的像是阴魂低语:“怀草……你别怕,姐姐一定会救你的,这么多伤口……都会好的,你是妖,你不会轻易就死了的……你会平平安安的,你会活下去的……”
少年双眼紧阖,连脸上都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甚至还有食肉鸟啄食过的痕迹。他瘦得就剩一把骨头,皮肉极薄,伤口大半都能看见森森白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少年已经去了地府门口了,
许清皱眉:“怀苒大抵精神受损,不太清醒了,魅妖伤成这样,她一个凡人怎么能救他的命?”
手帕裹着血,越发衬得怀苒面无血色。
“我没有不管你,”怀苒跪坐在尸首旁边,双目哀戚,“怀草,我早知道你是妖,从我们初见时我便知道。”
她生来聪慧,魅妖病状与常人不同,又生得异常,早被她察觉了端倪。
“我救了你,可是我护不了你。怀家有如深渊,一旦进去便是粉身碎骨。我若想保下你,须得处处小心,谨言慎行。我只给你买过一次糖葫芦,你记了那么久,后来我却一次都没能带你去。”
“我不是个称职的姐姐,活在怀家太累了,爹爹从来不顾我的死活,几个姨娘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只怕我晚死了一天,甚至连下人都好过我如履薄冰。我不想坚持下去了,我欺你辱你,想着你一走,我就放手去了。”
“怀草,我活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就是你。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你出现以后,我才想过要争一争搏一搏,为我们谋条活路。可是这路太远了,一不小心,我就把你弄丢了。”
她擦着怀草的脸庞,像许多年前替他擦去嘴角吃糖葫芦留下的糖渍,眼泪滴滴答答落下。
“活着太苦太累了,怀草,没有你,我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我也想过我们一起离开怀家是什么样子,你是妖,会活很久很久,会看我白发苍苍垂暮老去。我们可以四处游历,我也能带你吃很多次糖葫芦。”
“可是我没有这个福气,我天生便是带着罪来的,我走不了那么远。”
怀苒含着眼泪对他笑,嘴角勾起苦涩:“没关系,你走完的山水,也算我走过了。”
“我托一位师父做了阵法,你是妖,妖珠尚在便一息尚存。姐姐保护不好你,只有这苟延残喘的半条命拿来救你一次。”她缓缓抚上少年的脸庞,眼睛血红,滴出的竟也是血泪,黑睫轻动,是一抹满足的笑,“他会带你离开怀府,离开这里。怀草,不要再回来了。”
随着怀苒话音落下,乱葬岗慢慢埋入夜色,黑暗包裹着一切,无数尸首,怀家姐弟,以及一份从未对当事人说出的感情,都沉入寂静。
他们留在回忆的最后几个画面前。
齐府小少爷面色阴冷:“死了?为了她那个窝囊废弟弟还真是不要命了。死了又怎么样!死了她也永远是我齐家的人,和那个窝囊废有什么关系!”
几十年以后,他临死前留下遗言,要和怀苒埋在一起。
怀草找到怀苒尸骨时,他们死亦同穴。怀草看见的只有两具尸骨相依相偎,以为他爱了一生的姐姐,最终和别人白头偕老。
怀草始终不知道,怀苒死于他的新生,死于几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死于寂寥和遗憾。而他,嫉妒与戾气将整个墓穴冲破,亲手把挚爱的姐姐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