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为君远》杜潺潺

28、第二十八章

　　许清惊醒，雪白的颈子上密密麻麻都是细汗，意识混沌了片刻，她突然慌张地看向四下，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已身处医馆，药的清苦味儿蔓延开，一如梦里。
　　屋里只有一张小桌，宋照身高腿长，趴在上面有几分可怜样子，连腿都伸不开。可他状似困到极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左手捏着一张不知来路的纸，双目紧阖。
　　许清轻轻下床，赤脚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到他身边站定。
　　看清了，是张药方，外敷内调。
　　刀伤不深，已经上过药了。原先疼得厉害，可此刻她站在这一方小室里，看着宋照入睡温和的眉眼，什么疼痛都消解许多。
　　许清总在一次次确认自己的心意。
　　不多时宋照便醒了，他没提新娘被劫走的事情，看她面色稍好，半嘲半讽道：“小妖怪，你是不是无论走到哪儿都以为自己在妖界，就算血流干净了也不会死？”
　　他们在怀草的回忆里奔波劳神，又经历一场血战。短短一两个时辰的休息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宋照眼底还有青色，疲累气恼，面色也极不好看。
　　许清的伤口和心口都不舒服。
　　她哑声说：“你不要担心我，我没事了。”
　　宋照站起身，近乎冷笑：“担心你？你伤的莫不是脑子，我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你就是死在我面——”后半句还没说完，当事人便突感不对，面色一沉，狠狠咬牙，没再说下去。
　　“我不会的。”许清看着他，认真道，“宋照，我会保护好自己，你不用担心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宋照越听越像是划清界限，牙越咬越紧，偏偏又不能做什么。
　　说？说能说什么？说些酸的掉牙的话，然后把小妖怪一辈子套牢，他走到哪跟到哪？
　　不可以。宋照的戾气一股股在体内乱窜，像是要找个缺口跑出来，将一切搅得天昏地暗。他这样的人，早就没有拥有的资格了。
　　大夫身边跟着的小童推门进来，规规矩矩把熬好的药放在桌上，道：“姑娘趁热喝了吧，刀伤不是小事，大夫说马虎不得的。”
　　怀苒被人劫走，虽说极可能是怀草做的，也不能排除意外。许清方才还静得下心，这会儿伤也顾不上了，神色一凛，道：“宋照，我们现在必须去怀府，如果是怀草动的手，他们现在多半就在那里。”
　　“怎么去？拖着你这残躯病体？”宋照气得想一脚踹翻桌子，看见上头摆的药汤又生生忍住了，“管好你自己，许清，这世界上最蠢的，便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窗外惊雷轰鸣，却不见一片阴云。
　　晴日惊雷，是有人做法。
　　许清越发不安，道：“此番若是不去，怕是很难找到答案了。宋照，信我一次好吗？”

　　怀府之上，天色阴沉，电闪雷鸣却不见阴云，狂风卷地，大片的黑絮被卷到半空，院落之中隐隐有火光闪烁，像一片暗沉里犀利的眼眸。
　　许清站在门外，黑絮落在白衣上格外显眼，她伸手拈起：“是符灰。”
　　有人做法降妖。人不知是谁，妖显而易见。
　　怀草劫了姐姐回怀府，被人抓了个正着。此时怀草还没有千年道行，又带着自己的软肋，想必凶多吉少。
　　许清竭力使自己安下心来，怀草后来亲手将怀苒挫骨扬灰，定是不会死在现在。这不过是回忆里的一场大戏。
　　戏幕拉开。
　　许清指节攥紧，脸色微微发白，看了宋照一眼。后者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肩。
　　怀家大院，怀草满身血肉伤口，像是案板上褪了鳞的死鱼，两只脚被锁链钉穿，血洞合着锈迹。那锁链的另一头是一头化了形的降魔兽，正前蹄磨地，欲把它的猎物拖走。
　　可怀草死死瞪着双眼，十指紧扣着沙石地，鲜血淋漓也不肯离开。血腥气笼罩周围，他始终只看着前方。
　　前方是一袭嫁衣的怀苒。她站在所有刽子手的前面，红衣如枫，美艳动人，早已没了当年少女的青涩模样，眉眼冷漠，一丝动容都没有。
　　降魔兽鼻孔呼着粗气，两只前蹄发力，像是在和身后的人进行一场力量的搏斗。
　　那十根属于魅妖的纤细手指在沙地上留下了十道血迹，怀草拼着一口气，神识已不大清醒了，只靠着执念苦苦支撑，身上的皮肉无一处完好，看起来不成人形，像被恶兽啃食过一般，伤口还粘着地上的碎石沙砾。
　　而四周的人或厌弃或嫌恶。
　　他唯一亲近的人，身着嫁衣，烦不胜烦，冷漠得像是看一条被剖开内脏的鱼的挣扎，约莫心里还在想他什么时候才死，她好去赶她盛大的婚礼。
　　怀草浑身都是痛的，可他好像又只有一颗心在痛。
　　“家姐……”他的嗓子早就坏了，听着像是七旬老人临死前的气声，“你不能……咳咳，咳，嫁，嫁给……”
　　怀苒冷眼看着，打断道：“你还不死心？我是养你育你的姐姐，你恶不恶心？”
　　怀草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两只眼睛没有焦距，只知道望着前方，一遍又一遍，固执地用难听的嗓子重复：“你不能……你不能嫁给他……我带你走……你不能嫁给他……”
　　他匍匐在地上，十指抓出血痕，双脚被沾了符灰的锁链钉死，凄惨血色里他像不愿迈上奈何桥的残魂。
　　“家姐……家姐，我带你走……”
　　已经遍体鳞伤却固执寻求，怀草快要入魔了。
　　许清看着这讽刺的两抹红色，一抹是红嫁衣，一抹是血成河。他爱了上千年的人，在千年前伤他如此，可他对许清说的却是：
　　“我能忍受日日夜夜被人打骂，像条狗一样在洞里喘息。我能忍受她抬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却不留下一个垂怜的眼神。我甚至能忍受世间万种苦痛，魂飞魄散而去。
　　“可我唯一不能忍受的，便是她身旁有了别的人。我活了千年，渡劫时数道天雷砸在我身上，也没有我看见她穿着红嫁衣上了花轿时万分之一来得痛。”
　　千年修炼又如何，我踏遍了千山万水，看过了人世沧桑，最终执念里只刻了你的名字。来日我真下了地狱，受了酷刑，每一道伤口上也只有你的烙印。
　　降魔兽还在和这个顽固的妖争斗，他嘶吼一声，口中吐出火焰，两蹄猛蹬，终于将怀草拖出了半丈远。
　　那十道血印，像沙地上凄美摇曳的彼岸花，人都说彼岸花美丽非常，沾上人命的东西，在阴暗里不敢表达的爱意，被所爱之人背叛抛弃的悲情，彼岸花当然美，美得不可方物。
　　许清的伤口此时突然疼了起来，她看着惨白沙地里血人一样的怀草，疼痛深入骨髓。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