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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相思无终极 ...

  •   望着满舱愤恨的目光,虞夏也低头退了出来。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可这些伤兵却水米不进,不管谁来规劝。他们憎恨的目光都要燃起火来,足以烧死任何人。
      四皓候在舱外,见他丧气的样子,便知结果,也跟着难过。
      海鸥翩然从船头飞过,在海面上自由飞翔。四皓靠在桅杆下的木台边,眯了双眼,道:“做人倒不如他们自在。”虞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家伙,平日不是最喜欢享受人生吗?”四皓也笑了起来,只是二人的笑声里全然没有以前的开心。
      虞夏忽然道:“四皓,你怪我吗?”
      四皓一怔,看着他没有回答。虞夏黯然道:“即使你不怪我,我自己也会怪我自己——”四皓走近一步,坦然道:“虞夏,你我兄弟二十年,各自为人心中有数。——说真的,女王殿下的旨意总有不妥之处。正如你说,云梦大地千万生灵,真要死在我们手中,只怕生生世世也难安宁。”他见虞夏不语,接道:“任何事情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或者暗之月亦是如此?”
      虞夏不由笑了:“真想不出这样的话出自你四皓之口。昔日课堂之上,老师还老批评你头脑简单呢。——”提起老师,他们又都住了口,收了笑。——幽渚是二人恩师,如今也不知如何;只怕也难逃连累之苦。
      二人沉默间,顾兰若走了过来,问道:“他们还是不肯进食?”
      虞夏点点头。
      顾兰若沉吟半晌,才道:“看来他们心中怨恨太深,以死相抗……这样下去,伤势加重且不说,只怕饿也饿死了……”虞夏依旧点头。顾兰若道:“我有个想法,倒可一试——”
      虞夏四皓一齐惊跳起来,齐声问道:“什么法子?”
      顾兰若朝二人一招手,又指了指甲板上四艘小船,那是用于轻兵侦探的,听说战舰遇险时亦可用于逃遁。二人脸上均是不解的神情,顾兰若笑道:“与其将他们拘禁在此,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如此一来,我们少了后顾之忧,他们则有活命之机,岂非一举两得?”
      四皓一听,首先叫起好来。他钦佩地连声赞道:“顾公子想得周全。”原来这两夜,为了看守那些伤兵,他和南陔、于聂日夜不眠,早已累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想的法子,只是众人初逃危难,难免小心翼翼,反而忽视了其他。顾兰若含笑道:“二位想来过于牵挂,关心则乱耳。眼下风轻云淡,海上平静无波,让他们走得也安全。”
      三人当即动手将四艘小船放下来,用缆绳绑好了船头才慢慢推下甲板去。这四艘小船分别可容十余人,而空舱中的伤者不过才二十。四皓见顾兰若将四只小船都要放下海面,不解道:“两艘足够了。”顾兰若笑道:“要云姬日夜与那些死尸呆在一起,早晚也会疯了。”四皓立刻喜笑颜开,道:“还是你想得到;果然如此,也让死去的士兵回到家乡去……”他霎时又顿住笑,想到自己从此与青川隔绝往来,成为青川叛徒,不由又生伤感。
      那些伤兵倒未想到顾兰若肯放他们回去,神情漠然。顾兰若将士兵们集中到甲板上,高声道:“虞将军与四皓将军顾念旧情,放尔一条生路;此去一别,也许再见还是敌人。但请各位念在今日之情,他日刀剑相见之时,少伤无辜。”说毕双臂一展,已将两人丢下甲板去。然而他这一掷之力竟是极巧,两人立在小船上,犹觉梦中。虞夏和四皓依法而为,将伤兵们一个个扔到了小船中。而另两艘小船里则堆满尸体。小船里云姬备下的干粮与水都很充足,料想能够送他们回到青川去。
      小船在战舰面前晃悠了几个回合,有士兵大声叫道:“虞将军,四皓将军,多谢活命之恩!”不一会儿,四艘小船便都远去无踪。
      虞夏和四皓回望身后雄伟的战舰,苦笑道:“想不到你我会成为第一个逃离青川之人。”两人均是升起一种英雄末路的悲伤。
      □ □ □ □
      这一日倒也平安度过;只是若兮未曾苏醒过来,而云姬的伤病加重,众人便一心照顾二人,延误了时辰。
      好在这里已经远离青川,再过几个时辰便可以驶进云梦的管辖海域。几个年轻人都累得很了,又各自睡了两个时辰,将精神养足。
      夜间的海面泛着轻光,摇晃着的是游者的梦。星光璀璨,一弯清月挂在半空。
      虞夏从舱里出来时,甲板上一点动静全无。
      他伸了一个懒腰,心道:“想不到他们比我还贪睡。”
      他望了一眼星空,这是在青川养成习惯;满天星光,总能给他的心以宁静与美好。忽然,他感觉有什么不对;战舰竟然在海面上停了。
      这艘战舰是青川长老们新研制出来的,以火力为动力,底舱里全是动力舱,堆满了采自高山的矿石,可以保证战舰十天的行程。珍贵的矿石燃烧起来非常旺盛,是青川战舰发展迅猛的主要基础。这种矿石在青川被称为“黑石”,也就是今天人们所言的原煤了。云梦的人却不没发现这样的黑石,所以在海上的作战能力大大低于青川舰队。
      战舰一停,虞夏第一个念头便是底舱黑石已尽。他惊了一惊,知道庞大的船如果没有黑石是不能再行驶的。他疾步向底舱走去,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样的主舰,所备用的黑石应该是充分的;底舱里有二十个工人专门负责往炉中添加黑石,日夜不歇。工人们来自贫苦的下层百姓,在船上的薪酬远远超过务农所得,所以这里的工作虽然艰苦,他们却也珍惜。按军中规定,底舱的工人是不能上甲板来的,他们密集在水下船舱里,对外面的情形则根本听不到。虞夏心想:“难道他们都逃了?”
      但看到进入底舱的铁门仍旧锁着,他便定下心,应该无人逃走。这两日顾着其他的事,他竟然忘记了这底下的人,也真太大意了。当即伸手扯断铁锁,走了下去。
      奇怪的是,底舱中一片漆黑。他吃了一惊,大声询问,亦无人应答。他随手摸出火石,打火一看,不觉惊道:“怎么?”借着微弱的火光,但见地上尸体一地,底舱里添加黑石的工人竟然全部死了。他吸了口冷气,连忙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把点燃了,一摸地上尸首,均已冰凉,想来死了半日。可这半日里战舰仍然行驶了两个时辰,船上的人自然难以查觉。
      身后忽然有人道:“出了什么事?”
      虞夏反手挥掌,被那人闪开。他倏然回身一看,微弱的烛光下才看到那人是顾兰若。顾兰若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死尸,又疑惑地看了看虞夏。那当然不会是虞夏下的杀手,这船中不再有其他人,杀这些工人的究竟是谁?两个人都是心惊、不解。二人查看了死者的伤势,并无内伤,全部死于咽喉剑伤;这一剑既快且准,分明是高手所为。
      顾兰若仔细看了看,道:“你认为——”
      虞夏道:“这是和我出自一派的剑法;从讲武堂出来的,都会这一招‘三春飞絮’。”他的心猛然沉重起来,因为在这艘大船上,从青川出来的只有他、四皓、于聂及南陔四人。这四人之中,都是会“三春飞絮”这一招的;四人从小一起长大,互相的情谊比兄弟还深。如今,要他在另外三人中找出那可怕的杀手来,他只感寒冷;如果说犹晨为敌,却是光明磊落。可眼下这暗中的敌人却不露半点痕迹,却对船上所有的人造成了威胁——战舰无法前行,船上粮水有限,终可能饿死或渴死。想到这一层,他猛然打了个寒战。
      顾兰若道:“这些尸体怎么办?”
      虞夏道:“看来来人是要我们全部死在海上——我非得找出这人来!”说完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顾兰若跟着他上了甲板,问道:“你要怎么找?”
      虞夏一掌拍在身边船壁上,却未发出半点声响。是啊,从何查起?
      正要回答,忽然听到舱中发出痛呼。
      顾兰若惊道:“是云姬!”
      二人一齐往云姬所住的舱掠去。
      云姬气喘吁吁,手扶卧榻,便要跌倒。案上的松烛还燃着,她和若兮同舱,一夜未熄灯。顾兰若见她腹部插了一把银色小剑,血顺着衣角滴到地上。原来半夜有人偷入舱里,袭击云姬和若兮。若兮尚未醒来,云姬虽然重伤,却也警醒,感觉有人进来,不及细想只将若兮推开;哪想那人出手极快,接连刺出几剑。那剑是小剑,专用于近身搏斗。云姬本来伤重,又感风寒,头昏脑胀,被刺一剑。
      顾兰若见她接连受伤,眼下这一剑,只怕伤及要害。她轻轻笑了笑,道:“他中了我一掌……”人倒在塌上。
      虞夏细看云姬身上小剑,长眉一皱。顾兰若不敢立时拔剑,道:“先给她治伤要紧。”虞夏点了点头,道:“这剑刺入颇深,看来对方是下了狠手。我给云姑娘拔剑,你准备好包扎的物品。”
      顾兰若就近寻来包扎的纱布及止血药,虞夏点住云姬伤处要穴,护住心脉,这才拔出短剑。云姬大叫一声,随即又昏了过去。顾兰若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为她上药包扎。虞夏低沉了脸,转身出去。
      望着云姬惨白的脸,顾兰若叹了口气。
      云姬无法动弹,睁开眼睛。顾兰若柔声道:“你怎样了?”
      云姬艰难地摇摇头,道:“虞夏人呢?”
      顾兰若道:“他出去办点事。云姬,看清对方面容了么?”
      云姬道:“他蒙了脸,我看不到——不过,我看出他的目标是若兮。”
      顾兰若吃了一惊,望向旁边躺着的若兮。云姬苦笑道:“他一心要取若兮性命,我拦也拦不住。”顾兰若沉吟道:“难道这船上出了内敌?”
      云姬惊道:“什么?”
      顾兰若道:“我想,有人要刺杀若兮——或者是我们当中的某人,或者是隐藏在暗处的其他人。”
      云姬道:“我们当中的人?你是说——”
      顾兰若淡然一笑,道:“谁说得准呢?——一切都需证据,一切自会分晓。”
      这时虞夏和四皓等人一齐进来,于聂和南陔见云姬受伤,都是一脸诧异。虞夏道:“四皓,幽渚老师赠给你的短剑带在身上吗?”
      四皓往怀中一摸,咦了一声,道:“早起还在,现下怎么不见了?”
      虞夏冷冷地一笑,从自己腰间摸出一把小剑,银光闪闪,在他面前一晃,道:“这可是你的?”四皓接过一看,剑侧有两个小小的字“四皓”。他惊道:“怎么在你手上?”虞夏道:“这是从云姬身上拔出来的,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你的剑插在了她身上?”
      四皓大惊,退后两步,说不出话来。
      于聂和南陔齐声道:“怎会如此?”
      虞夏只是冷冷地看着四皓,不作声。
      良久,四皓才道:“虞夏,你怀疑我么?”
      说话时,声音颤抖,却隐隐有悲伤之意。虞夏仍然不作声。南陔却道:“虞夏,你不能冤枉四皓,他怎会伤害云姬?”
      顾兰若道:“他不是要杀云姬,他要杀的是若兮!”
      虞夏一震,四皓咬着嘴唇,握着短剑的手青筋暴起。
      于聂道:“若兮?为什么?”
      顾兰若道:“也许是为了青川,也许是为了他们的兄弟情谊不毁在若兮手上……”
      四皓大喝一声,道:“虞夏,你果真认为是我么?”
      虞夏低声道:“底舱里的人全部死了。”
      登时,连四皓也怔住了。
      一会儿,他才道:“你、你认为是我杀了他们?”
      “不是你,还有谁?”
      虞夏忽然欺身过去,扯下他胸前衣襟来。四皓不及闪避,他的胸口赫然是五个指印,虽然指痕微显,却是新伤。云姬一见,不觉暗自惊奇。
      虞夏问道:“云姬,这是不是你的掌痕?”
      云姬靠在榻上,凝眸细看,这才道:“实在看不出来——当时确实是击在那人前胸,可不能只依这个确定——”
      她知此事相关甚大,惟恐冤枉好人,不敢确定。
      四皓却脸色苍白,大声笑道:“好啊,虞夏,原来你真是认定了我!”
      虞夏道:“怎么,难道不是你?”
      他目光中满是痛苦和愤恨。
      四皓仰天大笑,道:“想不到我与你相知二十年,都是假的!在你心中,四皓原来不过如此!虞夏啊虞夏,你负了青川,也负了我四皓对你的手足之情!”
      说完奔出舱去。
      南陔连忙追出去。于聂道:“这是不是有误会?”
      虞夏哼了一声,忽听见舱外传来南陔的哭叫声。
      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顾兰若不敢离开,独自留下守在舱中。
      虞夏抢出舱来,月光下但见南陔跪在甲板上,伏在四皓身上大哭。虞夏全身发抖,颤声问道:“他怎么了?”
      南陔狠狠地盯着他,道:“你明知四皓最恨为人冤枉!你非要他以死明志么?”
      “什么?”虞夏大震,一下跪倒在地。
      四皓便是用那柄短剑刺入自己的心窝,一剑致命。
      虞夏泪眼模糊,仿佛看到儿时的四皓,曾经因为被邻家误认为偷盗一把名剑,便几乎寻了死路。四皓为人虽然慷慨,却有个最大的弱点:心眼小。虞夏心痛至极,看见四皓胸前鲜血,狂叫道:“四皓,你何苦如此?虞夏如何有脸再存于世?”说完,举掌向自己头顶拍下。
      南陔用力抱住虞夏,叫道:“你这样一死了之,对得起四皓么?”
      虞夏怔住,忽然抱着他哭起来。
      风从海的东面吹来,将舰上的风帆拉直,腊腊作响。虞夏的哭泣之声犹然不绝,南陔和于聂双双跪在四皓身边,各自垂泪不已。只有在舱中的顾兰若和云姬面有阴云,为他们的悲伤而暗自叹息。
      这世间也许有许多的朋友可以忘记,但象四皓和虞夏这样从小一起长大、并同窗同僚多年,二人之间除了友情,更有了深厚的亲情在内。况且四皓自尽皆因受到怀疑,如同虞夏间接杀死他一般,虞夏心中这番难过之情更是不能自已。他凝视着四皓已然发白的脸,泪落如雨。
      原来信任有时候是可以救一条命的。
      于聂拭去腮边泪痕,朝南陔低声道:“虞将军伤心过度,可眼下我们还得商量如何行船一事。这底舱中的船工无一存活,可怎生是好?依我们二人之力,又如何开动这战舰?”
      南陔道:“若非顾兰若将这舰上备用的小舟全部遣走,倒能派上用场。”
      于聂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忧愁地望着无尽的大海。
      夜色朦胧,在这苍茫大海上却再无船只的影子,静静地伏在海面上的,只有这庞大的战舰。海上波涛微微,似乎连海鸟们也消失了踪影;但让大家感到孤寂的不只是这样静的夜,而是没有再向前行驶的船的破水声。对于前途的担忧,对于四皓之逝的伤悲,都象重重的巨石一般压在了众人身上,无言、沉思、恐惧,如同能够传染的疾病,再次在大家心中浸润开来。
      到了黎明时分,虞夏和南陔终于从伤怀中清醒过来,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展翅飞过的大鸟长声呼啸,新的一天,还是来了。
      于聂将底舱中的死尸全部清理出来,依照旧的习俗火化。浓烟从船头升起,尽管事先在尸体上洒了不少去除异味的药剂,燃烧尸体时发出的难闻的气味还是令众人感到无比恶心。
      虞夏望着四皓出神,于聂走了过来,道:“将军,他……”
      虞夏摇摇头道:“四皓自小惧怕火,死后必然不愿火化;不如海葬算了,但愿他能回到故乡,重新轮回,再世为人……”他忽然哽咽起来,“四皓,如果你再世为人,一定不要放过我……四皓,一定要为你自己报仇啊……”
      南陔轻轻上前,在四皓衣上系上自己的一条衣带,那是青川人的习俗,死者得到生者的衣带,往往走得安宁。于聂也颤抖着手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条衣带,系在了四皓腰间。虞夏却只是将那柄刻有“四皓”两字的小剑放在了四皓怀中,以示不忘师恩之意。
      三人静静悼念完毕,才将四皓抱起,扔下了星落海。只见波浪忽起,急而高的浪花转眼便将四皓卷入海面下,不见踪影。虞夏返身重重的靠在船边上,不敢再看。若非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早已举剑自刎,以谢四皓。
      可是,如今面对的不仅是他一个人生的困难,还有其他人要生存的困难。他惟有咽下最深的歉疚,勇敢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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