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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齐瑟和且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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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难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围,在这三重监狱之中,若兮幼年时期初步的自觉,仰仗着由仪惴惴不安的爱护而萌动起来。脆弱的植物,和庭前墙角抽华吐萼的紫藤与茄花正像是同科的姐妹。朝荣夕萎的唇瓣上所发出的浓香,混合着呆滞的泥沼气息。兰泽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稀世植物,几乎是异界的最完整的植物园。正是这样良好的地境,才能治好自小娇弱不胜的若兮。
幼年的若兮不能出兰泽一步,她在由仪的教导下逐渐掌握了所有的魔法技能。小小的年纪,读书万卷,成为了异界最瞩目的女法师。连占星师家族的北渚世家也对这位未来的魔法师充满了赞赏,虽说多半出于对由仪的尊敬,但事实上,自十二岁起,若兮便进出于宫廷,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由仪面子上自然添了不少光,和幽渚等人聊起天来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捋须自笑,幽渚好几次都为这个取笑他,说他一代大师也这样计较个人得失,为一个小弟子的起伏而感动。由仪也不辩驳,因为幽渚收的弟子极多,多到他几乎数不过来;而由仪一生孤单,也只收了若兮这个弟子。相比之下,自然对若兮的爱更增了几分,又哪是其他人能比的?
若兮十三岁读到《南风歌》的时候,那些简单而深义的诗句在她细小的心里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当真地,两句诗,两句神咒般的诗打开了她无穷的梦想。
“上天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做拥有无限空间的帝王。”
若兮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她惊异的是“自我”的长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盎然滋长,像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随着身体的生长,法术的增进,在许多岁月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对于未来的探索之心越来越急切了。
“你怀着一颗愤怒的灵魂,离家远航,穿过海上的岩礁,定居在异国的土地上。”
——《美狄亚》
五天来,异界一直下雨,最后竟连大海也打湿了。下不完的大雨,厚得发黏,从仿佛永不干涸的天空的高处,朝着海面扑下来。异界大陆上升起了一层水汽,人无论朝哪个方向,呼吸的似乎都是水,空气终于能喝了。
若兮感到一种不能忘怀的自由。十多年来,她常常都在兰泽间徜徉,闻苦艾的气味,靠着石头取暖,寻找小小的兰花,这些兰花谢得很快,只能活几天。入夜,她有时睁着眼睛躺在繁星密布的天空下。那时候,她是和师父生活在一起。从云梦返家后,她又看见了长满了苦涩的树木的异界宁静之森;在俯视着星落海的高丘上,她像以往一样抚摸着焦黄的圆柱,那是古代先民的遗迹。然而,由于近来暗之月的频繁波动,夜间在黄昏之丘散步也被禁止了;暗之月便被封存在黄昏之丘上,远远望着灰濛濛的,既阴森又充满诱惑。从很小的时候起,若兮便觉得自己和暗之月是有什么联系的,每次经过那里,她总是不能自主地走了进去。白天,在那里宣过誓的守卫们精神抖擞着向她行着礼,拒绝了她的拜访。
对于爱徒的远归,由仪大为惊喜。为此,他特地请来了虞夏和幽渚小聚,虞夏因为即刻拜见长歌的缘故,没能参加聚会,害得由仪对他还生了气。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未见,若兮发现他确实老了;时间的脚步以惊心动魄的速度剥夺着这位大师的青春。若兮刚出异界时,他还是风度翩翩的;如今,鬃间竟然有了花白之色。少女心细,自然知道这分别的数月里,师父为她的担心不知有多少,那是超越了师徒之情的亲情。看到由仪的笑颜,少女悄悄地转过身,拭去了腮边的泪珠。回来了五天,要进宫向女王请罪,解释晚归的原由;还要向长老会汇报巡礼的各个细节;遇到了几位普通的朋友,也要寒暄几句,剩下来的时间还要去客店照顾伤势未愈的云姬和顾兰若,留给师徒谈心的时间真是不多。
席间幽渚问到了云梦的近况,若兮恭敬地回答了;师父由仪却只静静的听着,仿佛一位慈父一般,爱怜地注视着少女苍白的脸庞。酒尽客离,若兮照样收拾着碗碟,松膏油灯花闪烁,将她的身影拉得越发长了。
由仪看着她,心里泛起无尽的柔波。
若兮收拾完毕,才趋前请安,跪在师父脚下。由仪弯腰扶起,叹道:“我的若儿终于长大成人了!”言罢,眼眶中泛起了微微的悲伤之意。若兮微觉诧异,在她面前,由仪向来是冷冰冰的,师父对她的严厉可是在异界出了名的。
她轻轻站起来,泪水终于落下。离开的时候她才到由仪的肩头,现在竟然个头长了不少,已经到了由仪鼻端。她的眼眸,有着淡淡的兰色,如同婴儿一般的纯净。由仪落座几前,轻拨早已尘封的竖琴,那是上古的遗物,即使被灰尘遮掩,仍然掩不了它原来的美妙的音色。“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旋律自由仪指尖流动出来。那音乐很美,那种凄清、哀伤而又动人的音调随风飘散下来,曲中还有很多的反复、辗转。“一弹再三叹”,它的每一根琴弦、每一个音符都有那么多的感动。“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它在说所惋惜的不止是歌者的辛苦,如果这歌者虽然唱得辛苦,但是有人欣赏、了解他的歌,那他就没有白唱,没有白白地辛苦。在今日的异界,由仪真说得上是“抚衷徘徊,四顾无侣”,从他内心之中发出的这种徘徊,他举目四望,没有一个知音,空中送情,知向谁是?或者,正可以做为他一生孤苦的写照罢。
若兮站在暗处倾听,泪水长流。这一霎时,她觉得这样的乐曲听之令人悱恻不已。她从心底理解了师父的心,并为之产生同样的痛苦。清风入廊,将烛光摇晃,她依柱而立;由仪长袍轻舞,袖底流畅的音乐在夜空里回荡着,奏的正是水底居民最原始的乐曲,其中的神秘、美丽,真是不可言喻。乐声由远及近,由幽长而急促,逐渐将整个情绪带进诡异氛围,仿佛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秘密国度,迷失在神秘的丛林里,体验每一个脚步清晰的回声,每一滴露珠上的闪光,生一段奇幻的旅程……其间充满了梦幻的草香和微痛的渴望。
若兮听由仪曾经谈起过数千年前的青之民部族与赤之部族的往事,其中青之民精于魔法,而往往擅长者以女子为多,魔法以吟唱成形,故女子成为最佳魔法传人。在史册中记载,共鸣魔法的基础便是曲风奇异的乐歌。到了现在,远古的吟唱诗早已失传,而这具竖琴也不过是见证历史的一个旁观者了。由仪从未向她谈论起自己的身世,但她隐约猜到了他必然出身魔法世家,并从外界避难至此,多年以来孤身一人,与异界的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能在异界立足的人自然不简单,很多人都不知道由仪究竟几时来到这里并定居下来的,只是他无限的法力向众人显示他极不平凡的过去。若兮并不想追究师父的过去,只是有时会有一种好奇,那就是为什么师父会收养她,传授她最深澳的法术。
她在叮咚的乐曲声中步出曲廊,任清风吹拂她的衣袂,可心底一点儿也不轻松;身后的乐声没有停下,似乎在为她伴奏,为她的人生进行了一场最豪华的伴奏。
青河两岸风光旖旎。西岸,草原一望无际;绿色的波浪逶迤而去,在天际同蓝天连成一片。东岸的风光不同,同西岸形成了令人赞叹的对比。河边、山巅、岩石上、幽谷里,各种颜色、各种芳香的树木杂处一堂茁壮生长;它们高耸入云,为目力所不及。野葡萄、喇叭花、苦苹果在树下交错,在树枝上攀缘,一直爬到顶梢。它们从槭树延伸到鹅掌楸,从鹅掌楸延伸到蜀葵,形成无数洞穴、无数拱顶、无数柱廊,那些在树间攀缘的藤蔓常常迷失方向,它们越过小溪,在水面搭起花桥。木兰树在丛莽之中挺拔而起耸立着它静止不动的锥形圆顶;树顶开放的硕大的白花,俯瞰着整个丛林;除了在它身边摇着绿扇的棕榈,没有任何树木可以与它媲美。而远处峰尖隐隐可见的是雪白的一片茫茫之色,若兮告诉云姬和顾兰若那是千年不化的冰川。
原来这青河也是因为冰川强烈剥蚀而形成的河床,河水在夏季比较丰富,到了冬季就会干涸。在异界,有两个内湖成串珠状镶嵌在中心,是典型的高山湖泊。其中出名的月湖就如弯月,是异界陆地上最深的湖泊,随季候天气变化颜色,如湛蓝、碧绿、黛绿和银石等,受强烈暗之月谷风影响,会每年从山上倒入浮木,逆水上漂,在日没湾形成了千米枯木长堤,煞是壮观。
眼下云姬等人便是在日没湾旁的小灯塔上。他们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大量进食萆荔草,让他们的功力增进不少。
顾兰若没料到异界是这样一个丛林密布的大陆。随着人口的逐渐减少,丛林也逐步延伸,吞噬着原来的居民地。而暗之月的催动,造成了植物的飞速生长,人却相反,生命力大大减弱。所以异界的人大半都是血色全无,除了身强力壮的战士们。他们日夜练习武技,能够承受许多暗之月内在影响。
云姬看着远处山峰,问道:“那是什么?”顾兰若看见那座山峰几乎全变成了枯黄色,如同秋天满坡黄叶一般。若兮知道那是暗之月泛滥的结果,当所有植物都承受不了暗之月的影响时,异界便会成为一片死寂之地。一年之间,黄昏之丘附近的山峰都已受到影响,植物们面临绝迹的危险。旁边的人都已迁到其他地方。可这样的事情会继续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灯塔的小兵答道:“那是暗月隐潮的影响啊,听说不少人都搬走了,这日没湾如今打渔的要也少多了。”云姬和顾兰若对视惊异,待要相询,忽见一个士兵急急走了进来,对若兮道:“女王殿下要召见若兮小姐,请移驾王殿。”云姬见灯塔外停着一辆大车,车幔长垂,华丽无比。
若兮朝云、顾二人道:“二位可会回客店?如果不识路,就请这里的小兵送你们回去。”那守塔小兵点头应允。若兮忽又靠近二人低声道:“千万别乱走动,遇到什么麻烦,就拿这个找虞夏去。”说罢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水晶挂牌来,顾兰若接了在手,上面雕刻的是“禁卫”二字,下首则是小小的一个“夏”字。那水晶牌正是虞夏的,昔日送给若兮做为防身而用。
看见若兮匆匆上车而去,云姬疑道:“看她的模样,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兰若道:“云姬,你不觉得异界有些怪吗?”
他凝视着远处枯黄的山峰,眉尖紧拧。云姬惊道:“有何不妥?”她毕竟是一个女子,对于世事自然知之不多。
顾兰若道:“这几日我想了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究竟是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
二人对若兮怀有感恩之心,不疑有他,只是心中莫名的惊慌却更深了。
二人转出灯塔,向住处行去。
突然,几声呼啸,对面街铺里窜出四五条人影,拦住二人去路。这几天他们从未出店,外面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今日若兮带领他们游览了青河,才第一次露面。
那五人俱是青色布衣,身材高大,全为禁军打扮。
顾兰若和云姬退后一步,道:“各位有何指教?”
其中一人道:“在下犹晨,奉长老们命令请二位去长老议会厅走一趟。”
顾兰若问道:“请问为了什么事?”
旁边一人粗声道:“去了自会知晓,犹晨将军和他们客气甚么?”
说着便要来拉顾兰若。顾兰若见毫不讲理,心中气愤,当即左手微扬,食指正向他肘间弹去。那人“噫”了一声,屈肘抬手,右手划圈,向顾兰若胸前撞进。顾兰若闪身避开,脚下如同抹了油一般向侧滑开几步。那人扑了一个空,惊奇之中反手一推,却向云姬出手。云姬大怒,趋身向前,纤指飞点,径袭对方十处大穴。指风飒然,哧哧作响。那人大吃一惊,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娇弱的姑娘身怀绝技。要知在异界,女子是不能习武的。他这一迟疑,手下自缓。云姬气他无理,手下添了几分气力。她的武功属于阴柔一派,内力修为比顾兰若虽然不如,但在招式的奇妙上却胜了几分。
那禁军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全身立麻,张口结舌地被点在大街上。犹晨叫道:“犹晨讨教一下云梦高手的绝招。”说时已经飞掠上前,双掌齐推,要将云姬推倒。顾兰若听他道出自己二人的来历,心中暗惊,他们都是蒙了脸面的,从身形上来看对方不可能立刻探晓自己的身份,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早已得知二人的来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为已去王殿的若兮担心。
云姬错步后退,手掌如风,毫不落后,和犹晨对了两掌。犹晨只觉全身大震,血气上涌,几乎站立不稳。他在禁卫军的武夫仅逊于虞夏,为右翼统领,深得长老们青睐。见统领退后,其他的禁军吆喝一声,便要成包围形式,将顾、云二人围在街道中央。犹晨万没想到对方一个少女武功如此了得,心中暗自惊疑。心道:“怪不得长老们疑心有了奸细进入异界,这二人武功确也了得,真是不能小看。”
云姬和顾兰若靠近并肩,淡然面对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