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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世 ...

  •   (一)

      观音殿内传出梵文诵唱的佛经,有种空灵而奇幻的美感。一个小和尚在往长明灯里添油,其余的则齐齐坐在地垫上,闭眼诵经。大和尚坐在横头首位,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今天没有香客,寺院里烟熏火燎的氛围清明许多,仿佛禅境触手可及。大和尚不喜欢喧嚷的香客,但他自知这是他境界不够,若心中真的没有杂念,哪里都能修行。
      檀木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大和尚的脑海中,手中的木鱼之声也好似不是他有意在敲。忽然门外跑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看上去已经十分苍老干皱,有些颤颤巍巍地往大和尚边上去,站都站不稳。
      殿内诵经的僧人们都没有什么反应,连添灯的小和尚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老人附在大和尚耳边,哆哆嗦嗦不知说了些什么,大和尚微闭的眼睛倏地睁开,手中的木槌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掉落,“当”的一下砸在木鱼上,突兀地打断了吟唱之声。
      所有的僧人都睁开了眼。

      祈国寺始建于开平元年,至开平四年落成。太祖皇帝□□礼佛,据说是早年征杀太过,忧心自己欠下的血债有伤国祚,便举国推行佛法,宣扬“禅心无竟”。祈国寺因为是皇室祈愿的国寺,地位极尊,寺中僧侣功德很高,据说个个有不同于常人之处。香客们平日里上香祈福,虽没从这些千篇一律的光脑袋身上看出什么端倪,但毕竟是国僧,再加上坊间的传言神乎其神,即使从未见识过也自带三分敬意。
      三十余年京城中人来来往往,风波无数,甚至经历了叛军围城的浩劫,祈国寺却连一块砖也没少过。即使叛军到最后穷途末路,像是杀红了眼的凶兽,竟也没在祈国寺前杀一个人。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片圣地净土怀有敬畏之心。
      有一个人在祈国寺内行凶,还颇为从容地把尸体留在了恢弘气度的大雄宝殿内,向释迦牟尼的金身巨像跪伏着,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只是这个信徒双目空洞,舌齿全无,伏在一片血泊之中,在长明灯映照的一片佛光里显出一种难以言明的诡异。
      与国同寿的祈国寺内出了这么一桩凶残至极的案子,大和尚明白,若是走漏一点风声,必会震动京城,甚至引起恐慌。三人成虎,人的口舌之力是难以估量的。他思虑再三,最后连夜进宫,向皇帝禀告此事。
      意料之内,皇帝龙颜震怒,命所有知情之人全部留在寺中,对外称闭寺修葺,同时任新科探花谭远为大理寺卿,共翰林编修陈付一起彻查此案。
      翰林编修原本与刑理案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但是这次被杀的,是他的父亲。
      翰林编修陈付字克出,清和五年进士,为人懦弱寡言,是个书痴,颇有文采却不谙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皇帝赵偈爱他文才,也有意用他牵制他的父亲,便留在身边做了个编修。
      而陈付的父亲,吏部尚书,蒙阳伯陈康孝却并不像他的儿子一样与世无争。一方面,他司掌的吏部从上到下井井有条充分表明他的治世之能,而另一方面又左右逢源,借权位之便招收了不少门生党羽,在朝中声望极高。树大招风,赵偈离不开他,却也忌惮他,碍于他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有许多弹劾的折子,赵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近来上书弹劾蒙阳伯的太多了些,赵偈本想找个机会杀鸡儆猴,谁知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就有人先他一步将人杀了。
      想杀蒙阳伯的人不计其数,谭远钦点探花的诏书还没捂热乎就来了这么一出大戏,头疼不已。他对蒙阳伯其人还有朝堂上乌七八糟的那些勾勾连连一无所知,赵偈用他,一方面是由于他独立于暗潮之外,不会“为了谁”而去查案。另一方面……
      谭远笑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盖了国玺的密诏,抬手往衣服里一揣,拒绝了赵偈派来保护的侍卫随行,自己一个人溜溜达达去了祈国寺。
      半路刚好撞上陈付。
      陈付站在祈国寺院门口,盯着匾上的三个大字,就像入了定一样。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着轻甲的侍卫,和被谭远丢在宫门口的那两个大同小异,也陪着陈付一起入定。
      谭远无声叹了口气,收起平时吊儿郎当的气质,正了正色,朝陈付走过去。
      陈付偏过头来看了看他,脸色不太好,看上去十分虚弱。他冲谭远躬身一礼:“谭大人。”
      谭远沉声道:“陈大人节哀。”
      陈付苦笑一下,不再说什么。
      谭远推开祈国寺的木门,而后让到一边,示意陈付先进去。
      大理寺卿官职高于翰林编修,这不合礼制,但陈付似乎是因为精神恍惚,没觉出有什么不妥,顾自迈了进去。看着陈付行尸走肉般进了门,谭远又偏头看了看两个侍卫。陈付不清醒,侍卫却知道轻重,齐齐向谭远作揖。谭远笑着看了他们两一眼,转身进了寺院。
      祈国寺风雨飘摇三十载,气势雄伟依旧。院中百级白玉台阶之上,就是大雄宝殿。大雄宝殿是祈国寺主殿,黑木榫筑,庄严非常。谭远闻着寺院里的香火气息,忽然想起有人说过:“我不信佛。”
      “方行,佛本众生,也有力不能及,所以我敬佛,但我不信佛。”
      谭远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好像初春微风拂过水面,稍纵即逝。
      方回过神来,就见一个身材颀长纤瘦的僧人穿着浅色的僧袍,身后跟着两个褐色僧衣的小和尚。他走的不快,莫名让周遭的风都安静下来。走到二人近前一步距离时,那僧人站定,冲他们合掌作礼:“谭大人,陈大人。”他手上挂了一串很长的沉木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碰撞,发出轻响。
      谭远从未来过祈国寺,但传言却是听过的,于是回了个礼,心里盘算着这个和尚是会胸口碎大石还是算命看手相。一眼瞥见那人淡淡的眉眼,心说还是看手相比较靠谱。
      那僧人声音很轻:“小僧法号觉旻,暂代寺中诸事。”
      “暂代?”
      “是。住持在藏经阁内闭关修行,其余大僧去各处寺院宣法讲道,不在寺中,便只有小僧主事。”
      谭远闻言点头道:“我进去看看。”
      陈付一直没什么动静,看见谭远上了石阶,也抬脚跟上去。觉旻见他状态不对,原想出言宽慰几句,却瞥见那文弱书生眼中闪过一丝很深的阴霾,莫名带着邪气。
      觉旻眯了眯眼,一边转动手上佛珠,一边跟了过去。
      长明灯焰下,一地深色的污渍,泛起一阵阵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腐败的味道,竟连沁入木梁的檀香味也盖过去,谭远一阵反胃,不禁皱起了眉头。
      陈付在门口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是否进去。觉旻则和两个小和尚一起站在殿外廊柱边,闭上眼念起了往生咒,显然不打算进去。
      谭远抬手蹭了蹭鼻子,环顾了一下。殿内空间极大,用黑色陶砖铺地,让干涸的血迹看来就像没清理干净的污迹,并不明显。他进殿时走的是正门,正门旁还有两个侧门,都比正门略窄,但高度一样。他探头,目光绕过佛像朝后看了一眼,发现大殿出口同入口一样,也是三个门。从前门到后门,正常走大概需要大半盏茶的时间,而且没有窗户,仅前后六扇门可以通行。
      尸体跪伏在供台下正中的一个蒲团上,头微低着。身上穿的是绛紫色的锦绸便服,居然没怎么沾上血迹。谭远附身看了看那尸体的脸,他的双目都被人挖去,只留下两个黑洞,嘴角沾了些像是炭灰的黑色印记,嘴微微张着,里面空空如也,显然舌头也被人割去了。然而除了这些之外,表面上再看不出任何别的伤痕。谭远看着满地干涸的血迹,抿起了唇。
      陈付似乎是缓过了劲,敛了敛衣袖就要进去,被觉旻身边一个小和尚拉住了。陈付略显疑惑,那小和尚冲他双手合十,揖道:“陈大人,蒙阳伯……并不安详,大人还是在殿外吧。”
      陈付叹了口气:“父亲为人所害,我无论如何是要亲眼看看的,小师父莫拦我了。”
      小和尚顿了顿,又行了一礼,让到了一边。陈付看了他一眼,抬脚走了进去。
      觉旻口中咒文不停,眼睛却睁了开来。他面容十分清俊,眸子是淡淡的琥珀色,即便是个“寸草不生”的秃驴,也不由让人看了赏心悦目,难怪坊间传言寺中僧人个个不凡,光是气度,就异于其它僧侣。
      “觉旻大师。”谭远在殿内喊了一声,声音在殿内墙壁上碰撞几次,再传到觉旻耳朵里时已有些失真。
      觉旻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侧门口,应道:“谭大人。”声音不大,和他的容貌一样,也是淡淡的,不慌不忙,但比起近乎冷淡的脸,倒是多了些温润,听来十分清心。谭远的心没来由地动了一下,随即长出了一口气,问道:“尸体是谁发现的?”
      “是贺老,他平日里就住在寺中,打扫佛殿,种些花草,也抄经礼佛。”
      “不是僧人?”
      “不是。但若论佛法慈悲,胜过很多修行之人。”
      “他现在在哪?”
      “在禅院中。”
      谭远点了点头,听着这声音,殿内的腐臭之气似乎都散了不少。他半蹲下来,凑到蒙阳伯衣冠楚楚的尸体边上,一边捏着鼻子检查尸体一丝不乱的头发,一边对觉旻说:“除了贺老,还有别人来过吗?”
      “还有小僧。”觉旻道,“没有别人了。”
      谭远略有些吃惊,他以为觉旻方才不进殿是因为对这凶残的场面有些忌讳,但想起昨晚进宫面圣的好像就是这位,便不再说什么。但一安静下来,谭远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刚准备开口,忽然顿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凑得更近些,看了半天,偏过头看着门外的觉旻,问道:“祈国寺烧火么?”
      “斋房烧的是干柴,各佛殿禅房平日里取暖,烧的是木炭。”觉旻对谭远的问题从不表现出好奇心,问什么答什么,言简意赅。
      “这里不便久待,等过会有人来查验了尸体再说吧。”谭远站起身来,说完看了看陈付:“陈大人有什么想法?”
      陈付低头扫了眼满地血色,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谭远自然看到了他神色的变化,却好似没注意到:“行,那我们先走。”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从觉旻身边走过去,轻声道:“带我去见见那个贺老。”
      觉旻冲他一礼,比谭远先迈半步,领着他往禅院去。
      “大师怎么想?”谭远不慌不忙地落后觉旻半步,既不远得疏离,又不因挨得过近而显得失礼,他看了看觉旻有些单薄的背影,随口问道。问完便觉不对——他居然准备和一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的和尚讨论杀人案?
      但觉旻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想了一下便开口道:“蒙阳伯在朝中虽然树敌众多,但若真是政敌为排除异己,何必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私下里不声不响地把人除掉不就行了?比起争权夺势,寻仇大概更合理一些。”
      谭远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和尚说起杀人放火的事来脸不红心不跳,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心说这些年佛祖都这么开化了么?
      “为什么是寻仇?”
      “蒙阳伯死时并非随意地倒在地上,而是被人摆成了向佛像跪伏的样子,那是在赎罪。” 觉旻语气不变,“这么大费周章,不太可能只是为了杀人而已。”
      “大师……不忌讳这些?”
      觉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声音居然带上点笑意:“为什么要忌讳?”
      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谭大人,也突然哑了火。他之前因为某些原因,对这些光头十分反感,所以从来不去寺庙。这次若不是出了这么一桩事,自己估计连祈国寺的大门都不会靠近一步。谭远看了看觉旻,也笑了一下,心里居然浮现出“天意”两个字来。
      觉旻看了看谭远身后,陈付似乎是没有跟过来。
      谭远知道觉旻在看什么,压低声音问道:“大师是不是觉得陈编修有问题?”
      觉旻敛了始终温和的神色,严肃道:“方才大人先一步上了玉阶,小僧担心陈大人哀伤过度,想出言宽慰,无意看见他眼中有阴鸷之气,只是一瞬,看得不真切。”
      谭远挑了挑眉,随后恍然道:“难怪那小和尚拦了他一下,也是你授意的?”
      “是。小僧觉得若陈大人那种恍惚的状态不假,大概不会发现什么线索;若是装的,那……”
      “那他不仅不会发现什么,甚至有可能毁掉一些证据,对吧?”谭远接道,他看了看不远处草木掩映的禅房,冲觉旻一眨眼,显得十分狡黠:“大师,可不可以别老叫我大人?”
      觉旻愣了愣,看着他,像是在问“那我叫你什么”。谭远的眼形有些锋利,不笑的时候总有些掩不去的锐气,笑起来时眉梢带着眼角弯起一段弧度,藏起了锋芒,倒有些花花公子的意思。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很认真地看着觉旻道:“我叫谭远,字方行。叫名还是叫字随便,反正别在我名字后面扣帽子,听着别扭。”
      觉旻看出他话没说完,也不急着带路,只静静看着他。
      “还有……大师也不用在我这里自称‘小僧’,太疏离了。”谭远说完似乎担心自己失礼,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大师若是觉得不合礼制,就算我失言吧。”
      觉旻没有说什么,只是侧过身,对谭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禅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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