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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芝焚蕙叹(下) ...

  •   昭泰元年冬,腊月廿三,小年。在这个寻常人家开始准备过年的日子,芝蕙踏上前往漠南道的漫漫长路。
      秋后流配分了好几批上路,芝蕙没有在自己那批里找到自家人。流配者多为男子,同批戴罪身里,包括芝蕙在内只有两名女徒,所以她很难不去注意同批那个二十余岁的姐姐。白日里她见那女子脚步虚浮、身形不稳,晚上两女同宿一处,芝蕙便去查看了一下,发现那人额头滚烫,嘴里已经开始囔囔起听不清的胡话。芝蕙从前是个好教养又心存善念的闺秀,即使此刻自己的境况也不好,她却担心眼前这人会不会还没到武定便半路上丧了命,或者命虽保住了却烧成傻子。她便向官差禀报了情况,但是荒郊野店连个乡野郎中也无,那差人纵有心帮忙也无可奈何。
      芝蕙拼命回想自己从前生病时是如何被人照顾后,解了腰上系带,裹了雪,敷在女子额头,又连续两个夜里捂着她冰冷的手脚、依偎她入睡,心底盼这人能挺过去。好在有官差念她们两个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且官驿均设有关押人犯之所,故每到一处歇脚地便将她俩的枷锁暂除,这让芝蕙照顾起那女子来也方便了些。
      芝蕙晚上守着她时,盯着女子的脸开始放任自己的思绪乱飞:“这个姐姐是因为什么事情被流放的?”
      其实当朝女子若遭流刑,多是可以留在家乡服役而不必远配,除非行了些养蛊作祟的勾当才必须从流。“她是养蛊吗?她养蛊做什么呢?”小姑娘想起以前看的那些个杂七杂八的话本小说,猜这女子说不定是想给自己的夫君下个情蛊,从此夫君便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
      “还是说她也与我一样要至边关充为妓子?唉!以前家中妇人只是神色鄙夷地说那些妓子人尽可夫,可是一个女子又如何嫁给许多男子……阿爷啊阿爷,你到底是做了些什么,才让我们变得有家归不得?若以后我未来夫君迁到京城,不知道到时我能不能也跟着一起回来?哎呀,这样会不会违律?我耳后的黥刺被人见着了,可会嫌弃?”一个十四岁的官家小女儿显然对自己将面临的残酷未来还无知无觉。
      女子的双手冷如雪中玄铁,芝蕙握着它们都忍不住发寒颤,转念想起去岁此时自己还窝在燃烧着炉火的暖房内与姐妹剥桔子吃,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委屈。

      两日之后,女子烧退,然而精神恹恹,反应迟钝,神智恍惚。行进路上,女子只是木木地跟随铁链牵引前行,不去看四周环境,对官差的呵斥催促声、芝蕙的问询声亦仿若未闻。
      芝蕙怜她大病初愈,一路上对她诸多帮衬。可能是因为在寒天里病了一场,加上羁旅奔波,路途过半时女子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又过五日,在接过芝蕙递去的白水后,那女子低声道了“谢谢”,复归为沉寂。
      因那道谢声极小,而其声呕哑不似人言,芝蕙甚至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那声响是什么。

      到霍堡的前一晚,一行人宿在驿站。沿途所经驿站都有用于关押犯人之槛,男女分处两处。这晚芝蕙和女子所待之处,离官差与其他流犯甚远。
      知道女子身体已渐康复,芝蕙睡前尝与她搭话,但对方维持卧姿合眼入定,置若罔闻。小闺秀自讨没趣,摸摸鼻子,拢了拢衣襟和衣而眠。
      夜里芝蕙察觉有人扯她衣带,一开始她以为是隔壁姐姐不小心压到她衣带了,一睁眼,发现房里出现三个官差。芝蕙认得他们:这三人是差人中等次较低者,途中不可乘马,与流犯一样靠两脚行进,负责众流犯水、食的发放。此时他们一个压着她,另一个正解她衣服,还有一个守在近门口处望风。她本能地想向那个姐姐求助,扭头去寻,只见那女子蜷在角落,面朝向墙壁,似是还正熟睡。
      芝蕙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况,直觉危险,张口就要呼救。压在她身上的差人迅速伸出一只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又拿曲着一边膝盖压在她大腿上,迫使她张开腿。那个开始扯她裤子的差人低声威胁:“小乖乖,别乱嚷。把人引来了,可就不止哥三个疼你了。”芝蕙又惊又惧,手脚拼命挣扎,却仿佛被铜水固定在铸范中了一样,身上的男人纹丝不为所动。
      压着她手脚的差人开口问:“王四哥,旁边那女徒咱们过阵也会会?”
      正解她裤腰带的男人停了手里的动作,睨了他一眼:“那位我劝你还是别碰的为好,咱们离京那天在十里亭,你没看见是谁来送她的吗?”
      “那个穿靛色华服的男的?谁啊?”
      “不是好惹的主就对了。那位大姐我们平安送到武定,自会有其他人接这担子。”
      守门口的人胆子小,惴惴出声:“我们这么做没问题吧?”
      “王四哥”笑答:“待明日到了霍堡,这小蹄子也是要送去军营做妓子的,我们不过就是帮漠南军中的弟兄先松松土。”压着芝蕙的差人闻言,也跟着笑:“四哥,这鲜你先尝,就是一会儿动作快点,让哥儿俩也舒爽上一回,否则等天一翻白人马上路,可就连肉汤都没得了。”
      “还能亏了你们两个?”“王四哥”加快手上动作,在芝蕙的大腿内侧揉捏了两把,“这种千金小姐,要不是一朝从天上掉下来,我们恐怕轮八辈子都轮不到和她说句话。这么大的便宜……嘿!”
      芝蕙又惊又怕:从小阿爷告诉她,官府中人为张正义、除奸恶,可披星戴月。可阿爷从未告诉她,若官府中人即为侵害她的奸恶,又当如何?从前在自家宅中若偶遇外客,一些以君子自居的男客皆会垂目避走,以防坏了女眷名声;可如今自己却被莽汉死死按着上下其手、强除衣衫,这些人似是一点不懂廉耻为何物。
      芝蕙暴露在外的肌肤被漠南的冷气包裹,冷得发麻。她隔着泪眼看到身上男人除下裤子,心中感到十分屈辱,想大哭、想去咬断男人的脖颈,可如今她快吸不进气了——为了防止她尖叫出声,她的下半边脸被紧紧捂着。
      气都喘不过来,芝蕙无法分心去挣扎逃脱,她的意识模糊起来,眼前开始发黑。

      “阿爷阿娘,我要死了,女儿去陪你们了!”——刚这么想着,堵着她呼吸的那只手突然拿走,卡在她腿间的桎梏也松开了,芝蕙挣扎坐起,猛灌了几口气。她眼前还是一片昏黑,耳朵嗡鸣,脑子疼得发懵。
      过了不知多久,芝蕙终于缓过劲来,双目又复清明,只见眼前一片血光!
      那蓄意侮辱她的官差均倒在地上,有两个还在抽搐,那个被称为“王四哥”的男人则已经完全没了声息!
      芝蕙惊颤着抬眼,便见刚刚还蜷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女子,这会儿却如罗刹一般站在她身侧。她身形枯槁如木,北方的风打在略显空荡的素色薄袄上,仿佛下一瞬她就能飘走;可她周身又分明散出凌厉气息,手里持着的那把正是卧地官差的佩刀,而这佩刀是那官差方才为行“好事”而从腰间解下来扔在地上的。
      女子的衣衫被三人的稠血溅染了半身,她微微转过身来看向芝蕙:“呼吸放缓,慢慢喘气。”芝蕙闻言,跟女子对视了一眼,却突然低头不敢继续看她。
      芝蕙呼吸还没顺过来,混乱的思绪却一股脑涌来:

      她怎么敢杀人!
      她杀的还是押送流犯的官差!

      在芝蕙并不宽广的眼界里,妇人杀人鲜闻,更何况还是流刑中的女徒杀了三个羁押的官差。芝蕙现在是另一种害怕,夹杂着对这虽一路相伴却并不知根知底的女子的畏以及对明日事情败露后自己与女子将迎来审判的忧。
      可就是这么一低头,她似乎看见肠子从那还在挣扎的官差被剖开的肚子里露了一截出来。芝蕙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控制不住地感到恶心,酸水从胃里往上冲——虽然胃里早就没什么未消化的事物——她俯身“呕”地一声吐了。嘴里不住地泛酸、泛苦。
      女子静静等她缓下来,继而韽韽道:
      “既然杀了生,我也要走了。你可要和我一起离开?”
      离开?
      听到这个词,芝蕙一瞬间恍惚:我还能离开的吗?离开去哪儿?

      “你若不肯走也无妨,明日大可推说是我为逃离此地将这三个来查探的官差尽数杀了。只是你到了霍堡……”女子微微一顿,“到了霍堡后,方才那出将成常事,不知你可否经受得住?”
      芝蕙脑中一片杂乱,恍惚间只觉得女子的声音离自己很远很远,仿佛在天外。她在努力消化刚刚发生的事:
      这个姐姐刚刚为将我救下而不惜杀了那三个人,我明明应该谢她,却又为何怕得不敢看她?方才那极尽羞辱之事以后竟然会是常态,我阿爷究竟犯多大的罪过,才要罚家中女眷遭此惨事……我们可以离开吗?我能去哪儿?走得掉吗?
      许是她久久没回话,女子将刀往旁边一扔,转身要走。芝蕙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拉住她的衣角:
      “阿姐……阿姐!带我一起走!我不要去霍堡,我不要当妓子!”
      这一霎,芝蕙忘了要哀鸣啜泣,忘了为方才发生的事后怕,也忘了去深究女子为何有如此好的身手——她现在只是紧紧攥着女子的衣角,生怕错过她唯一逃离惨淡命运的机会。
      女子顿步,轻轻一叹,回头俯身将芝蕙扶起:“我也不知此去将往何处……你可信我?”
      我信你。
      芝蕙说不出话,只拼了命地点头,眼中泛着泪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芝焚蕙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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