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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芝焚蕙叹(上) ...

  •   陈知悌维持躺平的姿势被连人带车推回九岭寨,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九岭寨二当家说自己是他“妻弟”一事。这陈令史倒确实有个早些年便出阁的亲姐姐,可是他那姐夫乃黄海郡淄邑一富绅之子。虽说自他离乡之京,与大姐一家已有数载未见,但他那姐夫可万万没道理千里迢迢跑到漠南道来做这种拦道营生。何况他那大姐夫膀大腰圆,与这沙匪二当家的身形可是一点相似之处也无。
      陈知悌被安排在一间闲置的屋子里,也没人看守自己,虽然手脚早就可以活动,但他不知道此刻自己是留是逃:留,不知沙匪所图为何;逃,不明如今现在身处何处、该往何方。
      就在陈知悌满心疑虑、惶恐万分又举棋不定之时,那将他救下的二当家推门进来了,左手捧着一碗阳春面。金川进了屋,依旧头巾覆面,将面往八仙桌上一放,对他淡淡道:“吃点东西吧,估计你也饿久了。”
      被金川提醒,陈知悌才恍然察觉自己两日滴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他带着犹疑坐到桌边,有点担心事物会否有诈,可看着那面上飘着的青白葱花,转念一想:“这人要杀我可不是易如反掌,何需在这碗面里做手脚?”于是一咬牙豁了出去,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嗦起面条来。
      “呵。”金川轻笑了一声。
      陈令史没空琢磨这笑声的含义,只求先解决五脏庙的问题。
      “嗝——”肚皮填饱了,陈知悌方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手放到腿上不自觉攥紧衣服下摆:“你是何人?这是何处?”
      “这可不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金川幽幽开口,陈知悌只觉得对方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遂噤声,只等对方发声。
      金川却似进入了某种入定的状态,眼睛望向房间一处,若有所思。陈知悌惴惴揣手,不敢盯着沙匪的眼睛看,目光便往下几寸,瞅见对方脖子上似乎挂了个小饰物,定睛细瞧,竟是个小巧的黛色石埙 。“边境沙匪岂会知埙乐雅趣?”——陈令史悱悱不敢发。
      良久,陈知悌都以为对方是不是睡着了,却突然听得:
      “你是从何处被猡蕃人劫持?”
      “他们在武定置将我劫来。”
      “置所之内被劫?”金川似惊讶于猡蕃人竟敢直接在置所内劫人。
      陈知悌点头,那金川又问了被劫持时的一些细节,如劫持发生于何时、一路上都听到了什么等等,陈知悌一一答复,只是那伙猡蕃人用番语交谈,他实在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金川又问:“你本该在京中,为何会出现在武定?”
      陈知悌便将宁朔公主之喀纳尔和亲一事说了一番——和亲一事举国皆知,倒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机密。
      “送亲使是哪位?”
      “当朝光禄大夫曾大人。”
      金川听至此,垂眸半晌道:“无怪。”
      陈知悌听金川这么叹道,刚想问“无怪什么”,金川就给他解了惑:“你从那曾大人房里出来,是替他挡了灾。”
      这一刻陈知悌醍醐灌顶:原来猡蕃人是要劫挟他表兄!表兄当年巧计离间猡蕃同其西域盟国,大顺军借道诸藩国、西进几至猡蕃王都雅真,逼得猡蕃遣使退地求和,并送两王子质于京都。想来猡蕃现如今必是知道是他暗中谋划,方踩准了这次送亲的机会来报复。
      陈知悌向来敬慕这位表兄,思及此,背上不禁惊出涔涔冷汗。“若我是代表兄受过,倒也值当。若非这沙匪救我,还不知到了那猡蕃地界,要受何种折磨。”陈令史暗想。
      心下思索一番,他小心翼翼开口:“我是送亲随使,这会儿估计使团已发现我不见一事,找寻的人马迟早也会到此处。我见二当家救我一命,何不送我回武定置?在下必有重谢!”
      金川起身,说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让人带你去茅房。”
      陈知悌就莫名其妙被一个半大小伙子押去茅房放了个水,又被原封不动地押回房间。金川依然企立在房内。
      “放完水了?”
      陈令史不明所以点点头,金川却在此时突然出手,将他两处大穴封上,握住他衣领向上一提,将他扔上床板。
      “你作甚?”哑穴未封,陈知悌惊惶叫嚷。
      金川施施然道:“脑子胀,今天懒得琢磨你们和猡蕃的事,又怕你乱跑,且先让你在此处睡上一觉。”随即迅速出手点了陈知悌睡穴,陈令史头一歪跌入黑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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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蕙听见门外马蹄纷沓的声音,立马从床上坐起,随便裹了个大袍便去开房门。一拉开门扉,王磊正好要迈进来,她边接过他除下的帽子边习惯性地问:“回来了?没事吧?”
      岂料王磊神色有异:“出事了,老二带回了个大活人,说是‘妻弟’。”
      芝蕙一听也愣了:“她一个女子,哪来的妻,哪来的妻弟?”
      “对啊!我也纳闷啊!”王磊把身后房门一关,往火炉旁凑,“回来路上我偷偷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叹了口气,说这事她得先捋一捋再同我讲。她这么一个能人都叹好大一口气,这得是什么破事啊,我刚刚哪还敢多问?他娘,你是跟着老二来的,你可知道她以前和什么人成过亲吗?”
      芝蕙收不住惊疑的表情:“从未听她提起。带回来的人可知是哪个?”
      王磊摇头:“还没来得及问,我让大家先休息,明天再说。你明天也私下去和老二问一问。”

      心里压着事,第二天一早芝蕙听得鸡鸣就睡不住了。三两下收拾得体,九岭寨大奶奶先去了账房敲李念兹的门。门一开,李念兹顶着青黑的眼圈瞅她:“怎么了?”
      李念兹兼着九岭寨的账房和教书先生,他从不早起,给寨里的孩子上课都是午后。李先生身形挺拔如松,本应是个俊朗英气之男儿,可惜——他右臂缺了半截 ,额头上又有一处成蝉虫般大小的烫疤,旁人乍看会被他的样貌给吓一跳。
      芝蕙与他相识多年,对他的断臂、烫疤甚至睡眠被打扰后的坏脾气都见怪不怪:“先生可听说昨晚阿姐救了个人回来的事吗?石头说那人是阿姐的‘妻弟’,你道怎么回事?”
      李念兹满脸不耐:“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一个女的,如何娶妻,哪来的妻弟?”
      芝蕙分辩:“我刚听到也是你这般反应。我琢磨了一晚,阿姐纵不会娶妻,可这‘妻弟’或指的是小叔子?”金川在黑山一带行走,为图方便省事,向来以男子姿态示人,此等做派九岭寨无人不晓。“可从前在……阿姐好像也不曾有人家。”
      “她兴许随口胡诌的吧。”李念兹打了个哈欠,皱着眉敷衍。
      芝蕙察觉到对方语气中清梦被扰的不耐,虽然心中仍是疑虑万千,但还是识趣离去。
      虽说李念兹和她也应算患难之交,可李念兹这人天生古怪,即使在最落魄伶仃的时候都没给过任何人好脸色,包括对救了他的阿姐,这让芝蕙始终有些畏他怕他。

      芝蕙没有姓。
      她以前曾经有一个,那个姓氏罕见且响亮,现在却万万不敢用。李念兹倒是还保留着原姓,只是他自己改了个名。而“芝蕙”这个名是金川给她起的。
      金川说:“我有个妹子,她的名字与这两个字是同义。你若不喜欢,可以改其他的。”芝蕙没有提出要改其他的名,她的家人已经不可能再见了,她想当金川的妹妹。后来金川也确实待芝蕙如亲姊妹。
      芝蕙其实并不太清楚当年朝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爷出事时她刚刚十四,一夕之间全家流配,在此之前,芝蕙甚至没出过京。后来李念兹凉凉地告诉芝蕙,她阿爷不过是皇位更迭之际站错了边:“现在还居高位的,也并不是都站对了人,只是你爹与我伯父太过扎眼,便成了儆猴的那两只鸡。”
      其实芝蕙从前在闺阁也听过李家儿郎的名号,闺中私话间把他传得神乎其神——“文比鹤鸣,武赛驰之,更遑论丰神俊逸”。“鹤鸣”是前太子太傅曾枻之子曾翯的表字,曾翯七岁即享神童之名,后继掌修大典,才名赫赫;“驰之”则指的是禁军总掌衙内徐骉,徐骉为鑫和十三年武状元,能左右挽弓两石而不气虚,英勇盖代。李念兹比之曾、徐两人又年轻半旬不止,却可与之相提并论,怎不叫人惊奇?不少闺中少女即使成天囿于闺阁,却也幻想能与李郎来一场话本里的偶遇,缔结良缘、共谱佳话。
      一夕之间,翩翩佳公子沦为刺配之徒。芝蕙初见李念兹,他便是浑身戾气,不说一句话,只用淬了毒的眼神剜着所有人。照理说到如今,他们也算是相依为命了,可李念兹却还是一副谁都不乐意见的模样,偶尔蹦出几句话也都夹枪带棒。想来这闺中传言与事实出入甚远。

      芝蕙依律去京两千五百里,流往霍堡;金川去京三千里,流往武定。虽然芝蕙流配之所距离京中要较金川近一些,但她所获罪名却比金川重:金川只居役三年,期满后附籍武定即可,而芝蕙全家却是降为贱籍,男为奴、女为妓。芝蕙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川却愿意将自己带离炼狱——因为如果换做自己是金川的话,应该就不会管旁人死活,只乖乖前往流地,等流限满期后,重获自由身。又怎可能擅自带人逃脱、从此天涯亡命?
      这个疑问,芝蕙也问过金川,而对方只说谢自己在她高热不退又颠沛流离时悉心照料,“否则我恐是难以挨过那个冬天”。

  • 作者有话要说:  出场人物越写越多,但是吧,人的一生本来就会遇到很多不同的人。随着文章发展,人物关系会慢慢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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