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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潜山路逢(中) ...

  •   “阿姊,昨日师父突然出手考我功夫,都快把我吓傻了。”冯鈊信马沿着官道行进,忍不住向一旁的冯沆发起牢骚,“她还说什么‘你身在军中,应该知道与敌交战,对方必会攻你不备这个道理’。”
      与之并行的冯沆俯仰笑了他半天,才道:“你平素里但凡将师父往日传授的内功心法、招式套路每日练习个半个时辰,也不至于被她老人家揍得鼻青脸肿。一会儿回到家,阿大问起你为何脸肿大如猪头,为姐可不帮你隐瞒实情。”
      冯鈊不服:“我是被迫拜师的好么?当年师父她明明只想收你一人为徒,若不是阿大死缠烂打把我安给她,她才看不上我这顽劣小儿。”
      “还有,”他补充道,“别人家拜师学艺,哪个不是跟在师父身边,日夜请教,学个十年八年的?她老人家可倒好,每年就来暯山待半个月,把我打一顿就走了。”他不禁想起过去在暯山,每年入秋后郦一舟访暯山所城并停留的半月里,他全身上下一片乌青,无一天是能在榻上自主翻身的,这惨况直到四年前才告一段落,还是郦一舟致信冯桷言到“淼儿已尽得真传,一舟无艺可授”。
      冯沆驳他:“师父的本意哪里是要打你,明明是为了试我俩的武功造化。”这“试”的方式,自然是废话不多说、直接上拳脚兵刃。
      “对阿姊确是‘试功夫’,对我而言,那就是屠宰虐杀啊。我为鱼肉,她乃刀俎!”冯小将军一想起这些往事,便苦着一张脸,更何况现在座下的马儿每颠一下,他前日留下的淤伤便作痛一次。
      这次来了潜山派,被郦一舟带着拜见了掌门师伯后,冯鈊才知晓原来潜山派在江湖上并不以武学见长,而是个出神医的地方。只不过自己师父根骨清奇,自修自悟,走了条与派中众人不同的路子。细观那郦一舟教授的心法武功,竟没有一样是潜山派固有的,一招一式全是他们师父自行琢磨出来的。
      冯鈊与姐姐面面相觑:原来除师徒三人外,潜山派再无人修武。
      姐弟俩依门派规矩,又行了一回拜师礼,两人姓名才被正式录进潜山派册籍。
      冯小将军心里琢磨:若不是因缘巧合拜在师父座下,而是拜掌门文钧师伯或是其他师叔伯为师,修习药理,或许就能免了许多皮肉之苦,在沙场亦能救死扶伤,岂不妙哉!“唉!本来师父就嫌我愚钝,天资远不及阿姊。不知现在再换个人做师父,可还来得及?”
      臀腿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打断冯鈊那点小心思,他不禁哀号:“阿姊阿姊!咱们骑慢点,马一走快,我便浑身痛。”
      “那可不成,先前和吕家婶子说好了今日要回去一起用晚膳,咱们若不快点,天黑前可赶不回繁县。”冯沆说罢,脚下微微踹了下马腹,催马儿快些。
      冯鈊见她如此,只好叫苦不迭地跟上。
      年关将至,又飘着雪,即便是这官道上,也甚少见到行人踪迹。两人奔波数十里,顶多就见阡陌间偶有农人赶畜生归巢返窝。
      雪势渐重,远山在天地飞雪间逐渐淡去。冯鈊听他阿姊叹道:“朔风吹银屑,万里野云边,霜草寒侵路,白首南山颠。原来泗阳真的也会大雪,去年入冬后只下了点雪沫子,我还道是文人夸张。”
      “不过这雪看着却是积不起来,落地后便化了不少,阿姊小心马蹄打滑。”冯鈊提醒道,“这跟咱们暯山的鹅毛大雪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两人又小心行了二十里,只觉那风也愈刮愈猛。“欸?”冯鈊看到前方有一座马车悠悠行进,与姐姐笑道:“这种天气,除你我两个憨瓜,竟还有旁人在行路。”说罢,便掠到冯沆前面去赶那马车,待要超越马车时,他转头好心对那马车夫道:“郎君若是要到前头繁县,可得赶快咯!现在这脚程,城门闭前可赶不到。”
      那车夫谢过冯鈊,又略无奈道:“我倒想快些赶路,可里头贵客一路颠吐了三次,可不敢再快了。”
      “如此!那恐怕要宿在城外了。”冯鈊又对帐内喊道:“贵人恐是马车乘得少了,这趟若能颠吐个十次八次,以后乘车便再不会吐了。”喊罢,见阿姊已经跟上,便又欲加快速度。
      “多谢提醒。”那马车帐中之人隔着帐子道了谢,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冯鈊不以为意地甩甩马鞭,对方语音未落,他便到了十丈开外。
      不多久,冯鈊便见姐姐前进放缓,越来越慢,后面竟然驻马不前了。他亦“吁”了一声,停了马,问道:“怎的不走了?”
      冯沆眉间收紧,似是沉思,半晌后忽道:“鈊弟可先回去,不必等我。”语罢,掉转马头往来处去了。
      “哎,阿姊做什么?可是要回师父那里吗?落东西了?哎,等等我!”冯鈊想也没想,便决定跟着姐姐掉转马头。
      但冯沆并非要回潜山。冯鈊见她策马行至那马车处便缓了下来,便追了过去。只听他那大姐问帐中人:
      “敢问——车中郎君可是京城览松堂张少东家?”
      帐中人先是不语,半晌方道:“姑娘声音听着熟悉,可也是从山阴府来?”
      冯沆笑道:“少东家贵人事多,必不记得。吾乃泗阳道上府都尉冯桷之女,旧年还在京中时,常至览松堂觅书卷。”
      哟!——冯鈊倒是不知阿姊在京中没待几日,竟还结交了友朋,便也不由地重新向那马车窗口看去。
      那帐中之人令车夫暂驻了车,撩开门帘钻了出来,是一赭衣青年。这青年生得寻常,若扔到人群里去,下一秒恐怕就认不出哪个是他了,但他腰上革带上的白玉琵琶带钩却显得十足富贵。
      那少东家本要下车行礼,冯沆忙说“外头下着大雪呢”让他莫多礼。张惺便未下车,只掀开帘子欠身点头致意,对冯沆笑道:“大雪天,竟能在此偶遇冯小姐,幸事也!”
      “这是小弟冯鈊,亦在家父麾下。”冯鈊听阿姊介绍自己,在马上匆匆行了个礼。
      那少东家回揖,赞道:“二位不愧是将门之后,这马上本事甚是了得。不似某这般窝囊,坐在慢车中,肚里也在翻江倒海。”
      冯鈊听他阿姊问那张少东家来泗阳所为何事,对方回道是来替京中贵人来山阴府寻珍宝,回京路上经过泗阳境内。
      “少东家今夜投往何处?”
      “本打算宿在隗洲,可赶了这许久路却还不见城门。”
      冯鈊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这条路走个万八百里,都见不到隗洲城头。方向偏了,隗洲在北面呢!”
      张惺一脸错愕,整张脸瞬时苦了下来:“糊涂哪!某这就掉头转向。”
      “不忙。”冯沆开口:“今日雪盛,路滑难行。繁县据此不远,少东家不妨随我俩先去繁县,明日再作打算。”
      见张惺面上仍有犹豫之色,冯小将军便道:“左右不过是要在除夕前赶到京中,你这车虽慢,但明日出发,时间必有宽裕。”张惺闻言,便劳烦冯沆、冯鈊两人引路,继续往繁县赶。

      --

      两日后,山阴府梁王别业中,张惺见了曾翯第一句话便是:“我见三公子近日有红云罩面,似有桃花缠身。”
      曾翯伏在案上琢磨山阴、泗阳一带舆图,听了他胡言乱语,不以为意:“哦?你这可是要转行做冰人了?”
      “你却是不知——我前日去往繁县路上,竟然遇见了冯桷一双子女,那冯娘子你是识得的。”
      “……冯桷的子女。他们可是问你去繁县做什么?”曾翯闻言,抬头定定看张惺,眉头微蹙。
      “问了呀,我便造了个谎,说是要借道隗洲回京,他们便当我是行错路。那冯小姐还邀我先往繁县住上一宿。”
      曾翯笑称:“你倒是个人精。”
      张惺见曾翯又要重俯下案去看那舆图,忙快步凑过去,把他拉起身来:“你有所不知,去繁县的这一路上,冯娘子问了我许多问题,问得我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呢。结果呀……她绕了半天,最后想问的却是‘不知曾三公子近来可好’。”说到此,张惺促狭一笑:“三公子,你说她不问旁的人,单问你的近况,是存了什么心思?算来,小娘子丧期也快守完了,心思怕是活络了起来。”
      曾翯扫了他一眼:“冯小姐若是存了你想的那种心思,倒也值得思量忖度一番,昨日你不在此处,七王爷还与我论起冯桷是否可为大用。”说罢,便一心看他的图纸去了。
      张惺本是有意打趣曾翯,却不料得到这样的答复,一时竟不知该说曾郎君坦荡,或是胸有城府。末了只能暗自叹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冯府小姐一片心意怕是错付啰。

      待那长舌聒噪的张少东家走后,曾翯对着舆图和地方志参照了半天,不知不觉天色也暗下来。他平素用眼过甚,目力有所减退,这会子感觉双目很是疲劳,便闭眼仰起脖颈,耸肩转脖活动了一下筋骨。于此时,他方有空去回想张惺的调侃。
      虽然与那冯沆不过三面之缘,可那女郎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从来不知收敛……直白,热切。曾翯本就心思玲珑,在览松堂遇见冯沆的那次,他便猜想是否因自己曾告知对方览松堂有奇书,她便猜到自己常去览松堂、故作偶遇?
      之前曾翯尚有几分不确定,可张惺来此说了这一通,让他信了冯沆确对自己有意。冯氏虽为京中旧望,可几十年来人丁渐单薄,盛望不复。冯桷这支又常在边关,其女必也沾着武莽之气。曾翯自小练就皮笑肉不笑的本事,不论对着何种面貌、何种个性之人,管他好相与否,曾翯面上皆可以做出和悦怡怡之状,即便对着京中达人们皆有耳闻的望门寡。
      “冯桷在边军声望颇高,未来若得其助力……可若是把握不好与这冯小姐交往的分寸,怕又引误会。”
      “倒也不必借其女迂回近之。大顺失丰昌,冯桷发妻因而身亡,必恨猡蕃入骨,若能与其善,则对梁王必有助益。”
      曾翯心中来回掂量。
      思及冯女倾慕于自己,他倒也没有喜忧,心海一片宁和。说到底他二人拢共不过见了三面,对方的长相凭空让曾翯去回想,他也有些模糊,只记得冯女身形修长,肤色略黑,顶着一头略微枯黄的莽发。
      是否搭上冯桷、是否利用其女来牵线,曾翯没想好,隐隐烦扰:“转头还是当面提醒张惺,切莫将他曾三与冯小姐的名字绑在一起到处乱讲一通。”
      突然曾翯眉头一松,兀自好笑了起来:“八字未有一撇,我又何必为此烦忧分神。”千头万绪暂且放开,他缓缓睁眼,见房间已然昏昏,便呼侍者掌灯。“方开局,须步步为营,阵脚切不可乱。”他心中反复道。

      此时此刻,曾翯乃是梁王府上贵宾。他是处暑后方离的京——请别父亲时,曾枻训诫三子:“尔此番离家,乃为修撰地方别册。各县府志或有误志、或年久而时异、或遇祸而缺遗。至各地县后,事必求实,勿负上恩,莫忘翁言。”
      曾翯也是万没想到,自己竟能这般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前往山阴府。
      谨慎起见,他事前托张惺将他之往山阴的消息悄悄传给梁王,自己则凭官方文书一路周转。至山阴府时,曾翯去府尹处递帖拜访,然后“刚巧”撞上了来访的梁王,梁王“久仰”有天才之名的曾三公子,要与其把酒论文章。“盛情难却”之下,曾翯便“腆冒”前往王府与梁王“秉烛畅谈天下文章”。梁王“大为赞服”,“数诚邀”这位布衣才子于其别业小居。并请府尹将山阴府地方志直接送往别业,方便曾翯务其正业。
      梁王乃先帝第八子,今上异母弟。由于先帝薨时年纪尚幼,在京中待到十六岁,结亲后方离京,之封地山阴。
      世上已无几人省起,那梁王尚在京时,曾与这曾家三郎同拜在“七德书生”归行慎门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的时候自己默默在画文中出现的地点所在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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