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55、一剑霜寒十四州1

　　“青玉阁由十八个堂口组成，其中……对，你的问题正是这次会议的重点，也正是我想对你们说的。众所周知，我阁包括总堂在内共十七堂，其实这是错的。我阁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堂口，这个堂口是除在杭州的前总堂和泉州的现总堂外最早建立的堂口，我们称之为第三堂。

　　“第三堂成员是我阁最神秘的队伍，他们隐于其余十七堂中，可能是坛主，可能是洒扫弟子，可能终生不会与你相见，也可能就在你身边。只有对我阁怀有最高忠诚的弟子，才有申请成为第三堂弟子的资格。

　　“一旦你们中有谁成为第三堂弟子，那么，他便终身失去退出青玉阁的权利。第三堂弟子若成叛阁者，会为自己的同伴抹杀，离开也等同于叛阁。这是保护我阁机密和其他弟子的唯一方法。

　　“请诸位，慎思。”

　　×××

　　总堂连绵堆叠的悬空阁楼堪称是天下间各行各业的集萃。这点莫笑芙在进入青玉阁总堂的第一天就有所领教。

　　青玉阁是一个杂行，各色生意都做，黑白两道均有涉及，便连私盐也敢私下贩卖，甚至有些堂口还保留着原本重华楼的影子，做杀人买卖，不过也算个别。每个堂口因所在地不同，做的生意多有差异，各个堂口间也多有联络合作，如蜀中分阁负责在蜀地收集上等蜀锦、药酒等，再送到其他分堂高价出销，赚得不少差价。而每个行业在总堂都有一个负责的总部门，负责统筹安排和季度结算，最后才将结果一一交阁主过目。

　　这些总负责的部门基本上是各占一个悬空阁子，分布在阁楼群的中下层。往上则是各个堂口负责人在总堂时的办公地点，一共十七座，其中以柳若兰、南宫景和郦清三位堂主的阁楼出入最频，因他三人都是留守泉州的领主，而其他堂主们的阁楼，平时只有些文书在，一年内热闹的时候不过两三回。

　　再往上的四座大阁子是空阁，每座阁子各有一条飞廊通向高处，四条飞廊汇合的地方就是飞鸾阁。飞鸾阁是一座两层阁楼，阁子本身并不如何特别，和下方四座镇位的空阁无甚差异，它名号的由来，是因了楼前空地上那尊两楼高的青铜飞鸾雕——青鸟昂首展翅，仿佛振翅欲飞，正是青玉阁青鸾旗上的图案。

　　今日是三月初四，各堂堂主中，有些路途遥远的，已经带着新弟子启程了。而两百余名新弟子中，选择总堂的是五十二人，远多于其他堂口的新弟子数，莫笑芙就在留下的这些人里。她从飞廊一路往上的时候，路上的弟子们都对她侧目纷纷，她也不管不顾，倒似旁人愈看她便愈自在一般，悠哉游哉地走向飞鸾阁。

　　走近了时，便看见一名着揉蓝衫子杏黄裙的美丽女子从阁里出来，正在轻手轻脚地关门。一回头，见莫笑芙远远走来了，便又将门打开，而后微微一福，但笑不语。

　　“阿碧，”莫笑芙晓得她的名字，“阁主在午休？”

　　阿碧摆摆手，做了一个提笔的动作。这女孩子是个哑女，原本是青玉山庄的女婢，虽口不能言，心思却很细腻，听说是萧凡的二嫂苏凌特意派来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萧凡的起居办公都在飞鸾阁，近来事多，有时几天都看不见他出阁子一趟。前几天莫笑芙正式拜了师后常来这里，阿碧便认识她了。有一回莫笑芙在晚饭后来找他，只念了一句城南天后宫的糖水，萧凡竟然真的停了笔，带她去了一趟城南。那之后阿碧便明白，有些话，属下们再怎么苦劝也无用，而阁主亲收的这位弟子，只要简单一说，就可以办到。于是阿碧又皱着眉头，以手压了压额，而后对着她双手合十地摇了摇。

　　莫笑芙知道这最后一个动作是在请她去劝阁主别那么劳累，便道：“我晓得了，尽力而为，要知道咱们阁主可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闻言，阿碧笑了，颊边露出一个小巧的笑窝。她看见了，轻佻地伸手捏捏阿碧的脸颊，贼兮兮地道：“你可真是个美人胚子啊！”阿碧窘得没法，脸一涨红越发显得俏丽动人。

　　莫笑芙“哈哈”大笑，不再逗她，转身进门。

　　阁楼里第一层很空旷，分为两部分，面门的位置是会客的小厅，主位后头立着一面白玉屏风，屏上一株花红无叶的刺桐。这是白玉红丹屏，莫笑芙认得她，这屏风最早是最初青玉阁南迁之时请名匠制成的，一直跟随着青玉阁阁主四面奔走，便连最后北上蓬莱，它也一直立在阁主大帐中。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它还在阁里，艳绝一如当年。

　　屏风后的空间是书房。她一转过屏风，便可以看见坐在长案后的萧凡。他今日又是褐衫，正在仔细写着什么，案上摆着的书卷册子和信件，将他挡住了大半。

　　他只凝神笔下，似乎没有注意进来的是莫笑芙而不是阿碧。她细细看一看他，发现他倒也没有什么倦色。等了一等，待他笔下稍顿时，才开口道：“五哥，我若是你的对头，看见你这案子可得大喜。”

　　萧凡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问：“怎么说？”

　　“你比孔也明多活不了几天，”她龇一龇牙，“这还不值得高兴？”

　　他明了她的意思，于是道：“这么多年的时间，青玉阁变了太多，我总要一一熟悉。何况二哥和阿宛明天就回去了，关于这两个堂口的情况，我还有些事没弄清楚，得在他们走前和他们再谈一次。”

　　莫笑芙上前一看，发现他案上摆的确实大部分是有关白衣堂和汝南分堂的资料。她一指书房里的一张软榻，问：“这榻什么时候搬来的？”

　　“昨天。”

　　“你的卧房就在楼上，还要多搬这一张榻来，难道你连上楼的工夫都非省下来不可？真是服了你了，”莫笑芙一拍额头，“该给你立座碑。上面写一行字：我死后是要睡上千万年的，因此死前不能浪费时间。”

　　“晚些我会去歇会儿。”萧凡应了，却分明不大放在心上，一回头又开始翻阅卷宗。

　　莫笑芙上前，一手压在他正在翻的档案上，笑着道：“阁主大人，我拜师有几天了，您怎么也不打算传授弟子点什么。”

　　她的意图萧凡自然清楚，他再次抬头，笑问：“你想学什么？”

　　“这个，我不挑剔的，”她笑嘻嘻地，“随便教个剑法指法的就行啊。”

　　“我的剑使得可没有你好。”

　　“那是肯定的，但你脑子里的剑谱比我多，这样吧，咱不说剑，你有门功夫，我想学很久了……比如，惊神指？”

　　“阿宁，这个指法不适合你，何况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有哪门功夫能一蹴而就？”莫笑芙拖着椅子坐到他对面，“不就教个指法吗？你怎么这么吝啬，怕徒弟我学成出师了有人会对你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您放心吧，我会说我是自学的，跟您没关系。”

　　“好吧好吧，”萧凡失笑，忽然说，“阿宁，那你搬到这里吧。”

　　“啊？”莫笑芙一愣。

　　“我白天没有什么时间，晚上可以教你，你搬到朱雀楼来住吧，这阁子视野好。”

　　朱雀楼是飞鸾阁下的四座阁楼里面南的一座，为了让最上头的飞鸾阁能安静无扰，这四座阁楼一直是空着的。

　　“成啊，我还可以顺带给你做个保镖什么的，”她一笑，把他手上的资料盖上，“走走走，趁天气好练两招。”

　　萧凡按住她手，问：“你下午没事吗？”

　　“闲人一个，我能有什么事。”

　　“你确定？”他挑眉，“没记错的话，三堂弟子在今天下午分队，你不去？”

　　莫笑芙一脸茫然：“什么东西？”

　　“真不知道？你前些天不是去了第三堂会了？”

　　“你说那个，哦，前些天夜里睡不着，白天老犯困，到那儿也在打盹，就听见什么第三堂，什么叛阁者杀的。”

　　“就这样，你竟然也立了死诺，”他摇头不已，“我还在奇怪，你怎么会想加入第三堂。”

　　这下莫笑芙惊了，忙问：“死诺？我什么都没干啊，听完就走了。这第三堂听来便阴森古怪，我可不想淌这浑水。”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而后站起，走到墙边，扭开壁画横轴边上的按钮，打开墙上的暗格，里头似乎放着一堆纸片，他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她：“这不是你签的？”

　　莫笑芙一见他拿出的纸片，眼皮一跳，而后若无其事地接过一看，看了一眼最后那确实是自己签的一个“愿”字，忽然“啊”地一声，道：“想起来了！那天正打盹，见旁边一个家伙写了个‘愿’字，我还当是宣誓为我阁效忠之类的誓约，看都没看就跟着签了。真是倒霉。”

　　萧凡走近，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轻笑一声：“还在瞎掰。”

　　莫笑芙抬头看一眼他的神色，才问：“不生气？”

　　“你想加入第三堂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唇微抿，神情有难得的严肃慎重，“对于这个堂口情况，我现在完全没有底，接触到一些，颇觉深不可测。你加入其中，万事要多小心。”

　　“我晓得，”她点头，伸手去玩桌上的一块纸镇，“这个堂口太过难测，越是如此，我越得一探究竟。”

　　“去吧，第一次堂会，缺了不好。”

　　×××

　　青玉阁总堂后山，有一块名为“无欢”的石壁。无欢壁高百丈，壁上密密麻麻的铭文，最左侧以梵文纵刻了《往生咒》，而后是所有为青玉阁而死的弟子的名字和他们的生平。

　　莫笑芙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块石壁了，事实上，这块巨大的玉壁原本便是她发现的，那时候它不过一块光滑的山壁，并没有如今的夺目。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再一次站在这里，仰望时，那上面已刻了那么多的名字。

　　无欢壁下有六个山洞口，越往左的洞壁越为古旧，似乎是按年份从左往右开凿，最后一个洞口，无疑是最新开凿的。莫笑芙一紧掌下的墨剑，从无欢壁下的第六个洞口走入。

　　这条甬道潮湿昏暗，偶尔有山水渗落的嘀嗒声响。她能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但身形面貌却全感觉不到，想必后面的人也是这么看她。所有进入这条甬道的弟子，手持青玉阁统一的墨剑，穿着在青天白日下绝不会出现的墨色束衣装，所有人的头发都扎成一束，以相同的黑玉簪子固定，面蒙黑纱，头顶戴笠，笠缘垂下的黑纱将眼睛也挡住了。

　　甬道石壁上每隔一段就嵌着一颗东海夜明珠，使得通过的人可以勉强看见道路，又看不见前后的人。

　　谁也看不见谁。

　　一直走了不知有多远，山壁忽然变得不同了——山壁两侧都被凿出一道一人高的凹槽，自凹槽顶垂下厚重的帘幕——所有走到这的人，都按着顺序掀开帘幕坐进凹槽里。莫笑芙来得晚，于是一直往里行去，几乎到了甬道的尽头，才掀开帘幕坐了进去。

　　在外看是一道凹槽，在内看却是只是一个小空间，只能容一人坐下。她进的这个位置，壁上嵌了一颗夜明珠，昏昏地照着里头唯一的一张石凳。左侧是一块木制的厚实挡板，右侧则是石墙，显然是没有凿开的石壁。石壁很厚，因此这一侧的声响完全感觉不到，而另一侧的木板却似乎只是装饰，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隔壁有一人掀开帘幕，又放下了帘幕，然后坐在了石凳上。

　　当外头再没有任何脚步声传来时，甬道尽头传来一声“叩”的声响。

　　莫笑芙凝神听去，那似乎是谁的脚步声，因穿了木屐，在石面上叩出清脆的响声。那人行走有些诡异，走得很慢，却一声比一声更清晰地叩在这些新弟子们紧绷的神经线上。

　　许久，那人的脚步声停了，似乎是坐了下来。

　　“诸位……”

　　莫笑芙微微一惊，那人的声音是如此地低沉沙哑，粗嘎难听，似是声带全毁，连男女也无法分辨。“他”的语调极缓，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在昏暗的山洞内，显出些阴森恐怖。

　　“我是第三堂堂主，代号夜风。”

　　莫笑芙心头一震。

　　夜风，那是萧宁还在击风军中被人称为“九将军”的时候，所在小队拥有的代号。这支小队只有十余人，却是萧将军凭靠着名扬天下的队伍。而今日青玉阁第三堂的堂主，说“他”的代号是夜风。这个声音，她可以确信绝不曾听过。

　　“诸位，我堂是撑起青玉阁天下的基石。

　　“你们已成为这基石中的一块。

　　“今后，无论为我阁付出多少，也只能一生无名无姓，生无人知，死无人知。

　　“无欢壁后的弟子们，即便是死后名字也不能登上无欢壁。”

　　“他”的声音低缓语调深沉，说出的话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说：“第三堂的弟子们，彼此间也决不揭露真面目。知晓尔等身份的，只有你的同伴。进入我堂，你便没有家人，没有过往，没有未来。保护我堂的秘密，无论在何时，都是最为重要的法则。你们只有同伴。诸位，打开挡板，身旁的人，就是你们一生的依靠。”

　　莫笑芙还在回味“他”的话，左侧的挡板已“咔”地一声被人抬起，取了下来。而后再过去的挡板也被人取下，这个隔间内一共是三个人。

　　夜明珠昏黄的光芒笼罩的这一个空间里，三人各自取下了斗笠和面纱。

　　莫笑芙手上还握着黑纱，面上的神情却是怔愣。身旁的女孩子握着笠缘，对她嫣然一笑，嗓音里有发自肺腑的欣喜，她说：“笑芙，真高兴是你。”

　　“南宫，”莫笑芙咋舌，“你竟然敢来这个地方。”

　　南宫文偏首，微一思索，道：“没什么不敢的，只是有些害怕将要成为同伴的是谁。现在知道是你们，我便再不怕了。”

　　莫笑芙失笑，朝第三个人的方向努一努嘴，道：“和她一组，你小心性命不保。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人可是承诺过保你毫发无损的。”

　　南宫文尴尬地笑一笑。第三个人冷眼看她二人一眼，发出一声熟悉的冷哼，道：“我没这么说过。”

　　这第三个人，正是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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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