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38、相逢何必曾相识11

　　石洞大门阖上时，莫笑芙说：“千斤重的石门，关得这样快。”

　　萧凡看着她：“似曾相识，不是吗？”

　　“正是，”她咧牙笑，吐出三个字，“离天宫。”

　　石门内通道灯火通明，二人一路往下，渐渐遇上堵在演武厅外头的看客。这里十分拥挤，萧凡在前，却只轻轻一声“抱歉，借过”，拥堵的人群便为他二人分出道来。她回头看去，只见那些为他们让道的人一脸茫然，似乎也在疑惑自己怎么就给这么个粗衣褐布的无名人让了道。这样的情形果真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改变。面前这人，似乎便是为号令而生的。

　　走出人群拥堵的通道后，眼前豁然开阔，一个大型演武场出现在面前。圆形的巨大演武场，用“厅”字形容其实不大恰当，演武场外缘两圈石梯看台，显然是个常用于比武的场地。此刻这个大演武厅只除了中间的比武场地外，已经挤满了人，早进来的坐到了看台上，落后的便只能挤在最下层的围栏旁了。

　　“能容数千人的场子，只有一条三人可同时过的通道，”莫笑芙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身边一圈人听到，“要是莫忘在这放些火药，明天的武林是要大乱，还是会因人全死光了，反而乱不起来呢？”

　　此言一出，周围人的目光全部扫了过来。前面的秃顶老头说：“是啊，这倒是个好法子，不如小姑娘你去寻些火药来？”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秃顶老头笑：“莫逝山庄根基在此，‘缁衣王’莫忘就在这场中，若真要牺牲自己来炸死我们，老头子服他！”

　　“瞧这位大哥话说得，”她也跟着“呵呵”地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莫忘的命就算再值钱，上千人赔他一个，他可还是赚翻了。”

　　秃顶老头一滞，眼球一动，怕也是想起来什么。他朝周围一瞪眼，立马便有几个年轻人点头走开，一路挤回去，围在入口处。然后秃顶老头再回过头来，却不见方才那个小姑娘的踪影，仔细一瞧，却见她已挤到最前头去了。老头立时有些气急，这女孩子，究竟是说着耍人玩的，还是胆子够大？

　　莫萧二人一直来到最前方，斜对着主观台的一侧，那上头的人都关注着场内，倒无人分心来看他二人。主观台上有着“江湖百晓生”之称的记录者桃夭夭，分明是个男子，倒做女子装扮，坐没坐相，却和枯荣大师同坐一席。

　　莫笑芙看着桃夭夭，对身边人道：“他要是看见了你，把你今日的到场记在江湖录里，你要如何？”

　　萧凡看了她一眼，“记便记了，和我有何干系？”

　　“你行。”

　　见她面带无奈，他有心逗逗她，便道：“若他将你也一并记了，你要如何？”

　　“我？”她一笑，脑门偎在他肩上，抬着眼看他，放低了声音，“‘青帝’萧凡并‘束衣’萧宁重现江湖，然！‘青帝’于旧情人身陷险境之际袖手旁观，与新欢莫笑芙冷眼携手言笑晏晏……这消息若记在江湖录里，我在名人榜上的排名八成是要跟着往前挪几位的，倒也不赖。”

　　“胡言乱语。”萧凡抬手便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她吃痛，正想嚷嚷，场中一片沸腾。

　　比武开始了。

　　场中“萧宁”离了主席，在青玉阁弟子一层台阶一层台阶的搀扶下慢慢地往下走。而另一侧黑衣护卫却也没有直接入场，反而是跟着她的速度慢慢拾阶而下，这无疑是一份最高的尊重。

　　二人于场中立定后，莫忘看向洛枍如。洛枍如却没有在看他，眼睛直望着场内的黑衣护卫，眉头紧锁，似在极认真地思考什么。

　　莫忘轻声道：“她不会发现了吧，父亲？”

　　“噤口！”笑面老翁低声斥责，面上仍是笑意，却在背后重重击了莫忘一掌。莫忘面上肌肉一抖，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他道：“总管！洛枍如恐怕是察觉了。”

　　“没关紧要的事情不必去理，她是青玉阁代表，事情巨细或许不清楚，但绝不会多加阻扰，这是她的任务，”笑面老翁笑容不变，语气却十分严厉，“而你，只管做好你的任务。”

　　莫忘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观台前，宣布比武开始。笑面总管打量他几眼，确认无误之后，自观台上离开。几乎便在同时，庄中其余人便陆陆续续退开，只是莫忘不动，因而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这一幕全落入萧莫二人眼中，他用力捏了捏莫笑芙的手心，低声道：“我去看看。”

　　莫笑芙点头。萧凡放开她手，却没有走开，还是看着她。她呲牙一笑，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我。”一手推了萧凡。他被推开两步，没有再回头，穿过人群离去。他本不该是如此不干脆的人。

　　立在原地的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侧脸，忽然想起恢复记忆前，他曾在微雨中引着她自偏僻小径上渡船的那一段路中，她也曾这样看过他。那时觉得奇怪，他分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人，相貌又那样好，却丝毫不显年轻，只是悠悠倦然，眉眼里带着磨成平淡的沧桑。这些年里，没有她，他究竟是怎么过的，如何便将眼里曾有的野心光亮一一黯去了？

　　只一分神，便觉额际一道劲风掠过，她一惊，往后疾退，身前的栏杆被斜削成两截。定睛看去，黑衣护卫避在一侧，“萧宁”手执“束衣刀”，一剑劈断了远在丈外的栏杆。喝彩声尚未响起，她一手抬起，还来不及遮挡，一口黑血便吐在了衣袖上。

　　黑衣护卫一怔，青玉阁一个玉白色的影子跃入场中，正是洛枍如。她扶住“萧宁”，检视她吐出的那口黑血，目光一凝，冷视着高台上的莫忘：“莫庄主，我阁元老在你的地盘上中毒，你要做何解释？！”

　　话音未落，观台上八名白衣坛主同时拔出了佩剑。

　　莫忘笑着，笑意仿佛便顺着面部线条一直咧到了耳际，他道：“误会，一场误会。”

　　“三封脉，无色无味，封人气脉，强行运功则逆劲而亡，”洛枍如眼微眯，寒意透出，“这难道不是莫逝山庄的独门毒药？”

　　“确是我庄秘药，”莫忘还是笑着，转过身缓缓走到席位上坐下，再回过头来时眼神冰冷，完全没有先前的诚意，他幽幽问，“那又怎样？”

　　全场哗然。

　　观礼台上枯荣大师皱眉看着他，白英师太与秋声道长神色古怪，青城派封檐一手按在了佩剑上，记录者桃夭夭歪着一边眉毛将“那又怎样”四个字写进了江湖录中。

　　洛枍如将“萧宁”扶好，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闻言神色微冷，她道：“欺人太甚。莫忘，你当我青玉阁与你联了盟，就真不会对你如何了吗？”

　　莫忘还是笑，不作回答。

　　洛枍如一挥手，四名白衣坛主跃下场地，护住二人身周，另外四名白衣坛主则挥剑径直刺向莫忘。他不闪不避，为首的白衣坛主顿住身形，止住同伴，伸手一推莫忘。端坐于主席上的莫忘被一推即倒，笑容不变。

　　观礼台上的所有人在同一时间因震惊而齐齐站了起来——莫忘，莫逝山庄庄主，有“缁衣王”之称的江北一霸，竟然便这么丧命了？！

　　最下层围栏边的莫笑芙也是蓦然睁大了眼，没想到方才秃顶老头随意的一句笑话，此时便成了真。她紧紧盯着场地中莫忘的黑衣护卫，那人仍旧抱剑站在原地，丝毫不知自己已成莫逝山庄唯一留在场中的人。

　　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而后许多人惊惧的呼声响起来：“火油！是火油！”

　　“出口被封死了！”

　　“他们要烧死所有人！”

　　随之而来的这几句话，让恐慌霎时传遍全场，人群涌动，一片混乱，观礼台上的人匆匆下来，入口处挤了许多人。

　　便在这时，黑衣护卫似是笑了笑，自袖中掏出一支火折子来，他道：“原本以为能好好练一场，计划提前许多，真是可惜。”“嚓”地一声，黑衣护卫擦亮了火折子，冒着火星的火源于空中划过一道光弧，在所有人的呐喊声中落向地面——那里，已是铺满了火油。

　　莫逝山庄疯了，疯了！

　　“开什么玩笑！”一声清叱，一道黑色影子欺近，甩袖将那火折子高高扫飞，落在火油尚没能到达的观台。如此轻功与速度，在这演武场里的便只有莫笑芙一人了。

　　黑衣护卫夺前两步，五指扣向她的右肩。莫笑芙逆劲一翻，险险错开，尚未松一口气，便见得那五指仿佛鬼魅，如影随形地跟上来。这下她无论如何是闪不开了，教这深不可测的人一抓，自己的手怕就没了。正当她心里正悲怆的时候，四柄剑锋插了进来，刺向黑衣护卫手掌。莫笑芙得空，点地一跃，远远遁开。没想到这行人，虽然身穿白色束衣装，是青玉阁里多如天星的坛主，身手却是快得惊人。

　　场面十分混乱，一场惊吓虽被制止，然而演武场出口被封，场内又灌满了火油，这使得这些性情粗暴急躁的江湖中人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枯荣大师立于场中，一声沉喝：“熄灭灯烛！”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在演武场周围的人纷纷将石壁上的油灯熄灭，原本灯火通明的演武场一霎便暗了下来。黑暗中刀剑交击声还在传来，星点火花也时不时地绽开，然而这些动静东西飘移，让人不知此时交手的人究竟下一刻会出现在何处，不知什么时候，混乱的人群里有人首先拔刀砍了身侧的人。

　　“峨嵋派，你放肆！”

　　莫笑芙一惊，她认得这是洛枍如的声音。

　　“啊！师父！”人群中一声女孩子的厉呼随之响起，而后有人惊喊起来：“师太！白英师太！你！你竟然敢杀峨嵋掌门！”

　　“呵……”一声低低的冷笑传开，“杀便杀，峨嵋掌门又如何？这天下莫不成还有我不敢杀的人？”

　　人群中有人擦亮了火折子，映出了这一片喧嚣之地。

　　正中“萧宁”立着，胸口一个刀剑大创，鲜血汩汩而出。她方才自呕血后便一直依靠着洛枍如才能勉强站立，旁人以为她早已失去意识，没想到她不仅又一次开口说话，内容还如此教人不可置信。

　　她对面的秋声道长面色狰狞，五官被跳跃的火光晃得怪异扭曲。在他脚边，跪着一个峨嵋派的小尼姑，怀抱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身侧倒着一具无头尸身，正是峨嵋掌门白英师太。而“萧宁”手握着束衣软刃，丈长的剑身上血迹斑斑，显然便是让白英师太魂归西天的兵器。

　　莫笑芙也看见了这一幕，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原以为今日要杀天下人的是青玉阁，没想到动手的却是莫氏。而今青玉阁处于弱势，却突然又杀了峨眉掌门！另一侧四名白衣坛主还在斗黑衣护卫，另四名白衣坛主护在“萧宁”身周，却都一脸茫然，仿佛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在他们的包围圈中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你、你你躲起来五年，今日出来，就是来报仇的对不对？！峨嵋百年，白英师太是峨嵋中坚，今日你敢在天下群雄面前下此毒手，莫说峨眉派不会放过你，便是少林武当，天下群雄，都不会善罢甘休！”秋声道长厉声大喝，飘然出尘的道家仙人形象此刻已经全变成愤怒了。

　　“阿弥陀佛，”枯荣大师还没说半句话，就被拉了进去，只好开口，“萧施主，这是为何？”

　　“萧宁”唇一抿，苍白面容上的神态非常不耐，她道：“老和尚，这关你屁事……”洛枍如上前一步，拦住她，面向着枯荣大师，道：“大师，峨嵋掌门暗算在先，宁姑娘不过为的自保……”

　　话未完，跪在地上的小尼姑哭喊起来：“胡说！你胡说！是师父见她将要昏倒，好心搀扶，她却突然出剑杀了我师父的！”

　　“小尼姑满口的胡言乱语，”洛枍如冷笑，“我阁的人，自有我青玉阁来扶，何时轮得到你师父来假作好心？你师父趁乱刺杀宁姑娘，出家人不慈悲为怀便罢，倒做害人之事，死有余辜。”

　　“你强词夺理！”小尼姑大喊，神色竟然无比狠厉，“杀我恩师，峨嵋派与你誓不两立！诸位师姐，大家合力杀了萧宁，为师父报仇！”没想到这小尼姑年纪虽小，在峨嵋中却是主要人物，一声令下后，原本惊愕呆愣的峨嵋众弟子齐声应和，齐齐拔剑刺向“萧宁”。

　　“萧宁”冷笑起来：“就凭你们这些人，想替这老东西报仇？你们报了仇，我的仇找谁报？来，都来！让我一次杀个干净！”言罢，束衣软刃“啪”地一声绷直，一击便将最近的一个峨嵋弟子断成两截，鲜血四溅。

　　众人骇然。

　　“萧宁”一手捂住唇际，因再次用劲，止不住毒血涌出，却还要出剑。见状洛枍如一手擒住她，被她反手打了一巴掌，骂了一句：“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洛枍如不回答，一拳击去。因二人靠得极近，“萧宁”闪避不及，胸口的刀剑创口处教她狠狠地打了一拳，一时鲜血狂涌，颓然倒下。

　　洛枍如接住她，将她交给身后的白衣坛主，而后回身面向团团包围着她们的峨嵋派众人，用力动了动嘴角，露了个硬邦邦的笑，她说：“峨嵋是我阁宿敌，我们原不想报五年前血仇，只是想着今日我阁壮大了，至少不该再被人欺侮，如今看来，却是连相安无事也不能如愿。既然如此，青玉阁便接下这份战书。今日天下群雄在此，请代为见证，他人不仁，休怪我阁不义，五年前峨嵋白英师太毒害前武林盟主萧枫夫人苏氏一案，今日便做个了断。峨嵋派的女弟子们，凡有想死的，都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