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36、相逢何必曾相识9

　　“茶水鄙陋，怠慢诸位了！”

　　闻声，莫笑芙侧首看去，不禁拧眉。

　　从内厅里走出的年轻男子容貌颇俊美，却同那个笑面老翁一般，面含无尽笑意，凌厉冷血的神色全无，与她原先设想的毫不相似，但这人也便是莫逝山庄庄主，如今与“青帝”萧凡齐名，有“缁衣王”之称的莫忘了。

　　江北一霸的“缁衣王”竟是这副笑面虎般的模样，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便连洛枍如，面上也有一闪而逝的讶然。此时，莫忘已经迎向她，道：“洛副堂，莫某未曾远迎，有失礼数，在此赔罪了。”

　　洛枍如也只是一惊，立即便回复寻常神态，此际对方如此礼待，她自然也还过礼去，道：“庄主言重。是洛某来迟，才当自罚。”

　　二人推让一番，言语都是极有礼的，神态却都一样，平和而矜贵。莫笑芙大概忽然晓得由洛枍如代表青玉阁的另一个原因——这人在青玉阁身份不算很高，然进退有度，平和中却永远高人一等的气韵，最适合用来作为外交排面。只是今日遇见了“缁衣王”，她倒也讨不了便宜去。

　　莫忘一直引着洛枍如到席，同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掌门一一见礼，三位老人成名多年，洛枍如以晚辈礼见，三人也皆是虚受而已，纷纷扶她，谁想在这种时候跟青玉阁摆姿态？而后洛枍如行至右侧那排空席位前，往正数下第三位坐了，其余白衣坛主纷纷落座，因她坐了第三席，身侧就有两个白衣坛主没有位置，便立在她身侧。

　　莫忘此时已落座在正席，身后是笑面老翁和那个正在神游天外的黑衣护卫。见青玉阁这边的情况，笑面老翁笑着提醒她：“洛副堂，在此您便是青玉阁地位最高者，请上座。”

　　闻言，洛枍如清雅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说：“不敢。我阁素有惯例，阁中弟子无论在内在外，大小场合，皆不可妄自逾越擅坐上位，当为我阁阁主和前任总堂主逊席。失礼处请庄主见谅。”

　　“原来如此，我等准备不周，失礼的是我等才是。”笑面总管想要讽刺青玉阁无大头的意图显然失败，只好命人再加两席座位。

　　莫忘仍旧笑意盎然，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回合的落败，待青玉阁诸人落座定，便道：“莫某江湖五年，建立了莫逝山庄，行事虽不算完全正道，但却是一心一意为了武林，所作所为于这武林安定总是有些贡献。诸位可觉莫某此言过于托大？”

　　他话一完，厅中便起一阵“不会不会”的回应声。洛枍如则微微一笑，并不回应。而后头的莫笑芙却忍不住地笑，心想，这世上嚣张的原来还不止青玉阁而已。

　　看了看反应算是满意，莫忘继续道：“江湖多变，几年来稍稍安定，这要多亏了五年前‘青帝’独登蓬莱第一峰，为武林除去莫天覆这一祸害，否则又如何容得我等安稳至今。今日萧阁主虽未能到场，然其义行，我等仍需时挂心头。”

　　众人又皆“应当应当”地附和。

　　洛枍如还是微笑不回应，莫笑芙斜眼看去，却察觉了不对，只见她一双手紧紧拢在袖中，身形绷紧，不似寻常之姿，认识她这些日子，早知道她将暗器机括装在袖中，再斜眼看去，一侧青城派封檐面色正常地坐着，他身后的护卫却将手紧按于佩剑之上……看来，今日绝然不是善了之局。

　　莫笑芙终于还是正了身姿，凝神坐好。这一分神，不知莫忘又说了些什么，厅中顿起一片鼓噪喝彩声，连三派掌门亦开口附和，洛枍如则开口说了句：“莫庄主此言甚是。”

　　“缁衣王”莫忘神色粲然，笑道：“莫某出江湖得晚，错过蓬莱一战，而战后萧阁主深居简出，非等闲人可见真容，为此，莫某一直无缘得见萧阁主一面，甚为遗憾。原以为有生之年无缘会晤‘青帝’，谁曾想青玉阁便在年前修书来此，欲与本庄联合。贵阁乃天下第一大派，本庄新兴小门，原不敢有此妄想，今日竟有此机，莫某自是欣然点头。”

　　说得好似他对青玉阁阁主有多仰慕一般，浑然不提与青玉阁作对五年的事实，此时也算是终于说到了正题，莫忘立起，道：“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便是为我两派结襟做个见证。”

　　众人连连点头，笑起来。

　　洛枍如微笑着立起，朝诸人盈盈一礼。而后笑面总管下令，自内门走出六名黑衣护卫，前两位手捧卷轴，后两位捧着笔墨丹砂，最后两名护卫则长刀出鞘，护住前头四人。

　　六人一直走到厅中，莫忘朝洛枍如做了请的手势，二人并肩行至厅堂中央的四方大台上，一人接过一份卷轴打开，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互道一个“请”字。而后青玉阁两名白衣坛主分别捧出洛枍如的印信以及青玉阁印信，洛枍如在卷轴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及“青玉阁”字样，接过盖过印泥的印信，揽袖印在卷轴之下。另一边莫忘也签下了名字。而后二人互换位置，在对方签过名的卷轴上再落下名字。同样的盟约，一式两份。而后二人退开，身当见证的三派掌门一一上前，在证人栏目签字落印。

　　好一阵子以后，枯荣大师才露出了笑意，老迈然而沉稳的声音传遍会客厅的所有角落：“祝青玉阁与莫逝山庄结盟友之好，前嫌尽释，自此福祸相依，共同扶持。”

　　如雷的掌声立时响起。

　　笑面老翁将三位见证人及洛枍如送回席上，莫忘却立在原地不动，莫笑芙心中明白，结盟大会的重头部分，此时才刚要上场。

　　莫忘右手平伸，压下满场掌声，而后沉声道：“诸位。自今日此，莫逝山庄与青玉阁结为兄弟同盟，自此便是一家。既是一家，便有家主，二派豪杰齐集，群龙无首，门派必乱，趁如今天下英雄皆在此处，我二门便将这家主之位，做个定名。”

　　话音未落，场中一片骚动，窃语声四起。这时却不是叫好声了，“缁衣王”此言，要么是要做青玉阁之上，纳其为囊中物，要么便是准备依附于青玉阁了。众侠客倒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连三派掌门亦是面面相觑，显然毫不知情。

　　莫笑芙只是仔细看着洛枍如的反应，见她仿佛没听见一般，接了属下递上的茶，径自饮起茶来。

　　一个落拓剑客起身，扬声问：“莫庄主，此事当真？”

　　“如何能假？诸位可问问洛副堂，青玉阁是否应了此事。”笑面老翁在后笑着替莫忘回答。

　　洛枍如正在饮茶，闻言茶也不放下，微微一动嘴角算是笑意，回答：“确有此事。”

　　她这姿态甚是失礼，然而此刻谁又管她这些，场中鼓噪四起，那刀客便又再问：“那么，你们准备如何定盟主之位？”

　　莫忘已经回身坐回主席，笑面总管仍旧代其回答：“青玉阁总堂柳代堂与我们庄主已经协商好，便由两派各出一名代表，比武定先后。江湖事江湖法子定，岂不甚好？”

　　比武定胜负。说则公平，然而莫氏主场，连功夫深不可测的庄主莫忘亦在场，青玉阁却不过一名副堂主镇场，至于她带来的青玉阁坛主，既然只是坛主，那如何可敌莫忘之威？这场输赢，几乎已是既定的了。

　　那末，青玉阁真是凶多吉少。

　　一侧的封檐已经沉不住气了，频频看向洛枍如，而她却自饮着茶，却似不知情况危急一般。

　　场中多数人心中都在想，这莫逝山庄还真是欺了青玉阁的“青帝”就算天塌了也不会出关这条，连比武这法子都敢提来。秋声道长侧耳轻声对枯荣大师说了句什么，枯荣大师摇了摇头，而后三派掌门面上神情便凝重起来。

　　“青玉阁无堂主以上成员到场，为以示公平，我庄庄主不会下场，”这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笑面老翁指着莫忘身侧那名神思飘渺的黑衣护卫，“这位便是我庄的比武之人。”

　　莫笑芙看去，见那黑衣护卫向前两步朝诸人一礼，神态不变，唇齿不动，却自有一股顶级剑客的气势透出，或许“顶级”一词也不足以形容他的气韵……她顿觉何处不对头，再看一眼莫忘本人，仍是在主席上笑意满面地看着全场，那神容同那笑面老翁真真是一模一样，难道、难道……？

　　她心下大惊，连忙侧首望去，见洛枍如已经放下了茶盏，定定看着那名黑衣护卫。直到笑面老翁出言唤她：“洛副堂，请您请出贵阁的比武代表吧。”

　　闻言，洛枍如叹了一声，道：“说来惭愧，此事尚需诸位恕罪。我阁比武代表行事一向随性，预测不得，‘他’今日尚未来此，恐怕会迟到一些，万望见谅。”

　　青玉阁的比武代表居然不是洛枍如，更不在其余八人之中，并且在大会开始这么久以后，竟还迟迟未到？场中私语声越发热烈，不少人怀疑这莫不成是青玉阁的拖延之计，只为了不将盟主之位交予对方？

　　便在这时，外庭门卫处忽然一阵骚动，所有人的视线皆向外望去，包括莫笑芙——在那里，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朝门卫递上门帖，容貌身影皆被挡在门后看不见——然而场中却忽然大乱起来，因为那只手露出一截袖末，苍苍脆脆的青色，绣边衮了两三朵茉莉小花。

　　莫忘及枯荣大师等人亦禁不住站了起来，也在此刻，门卫终于反应过来，颤抖着唱出名帖上的名字：“青——玉——阁——萧——宁——到——”

　　随着这声唱报，门外的人也现出了身形——青色束衣装，腰间束着高腰玉色腰带，面容虽然苍白却丝毫不掩绝美之姿，右眼眼际鲜红的泪痣折射着的一丝日光，在她一抬眼时，竟让所有人炫目不已。

　　全场愀然色变。

　　莫笑芙脑中霎时惊雷一劈，神智被彻底击散。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那名女子缓缓入场，忽然猛地站起，推翻了身侧的台子亦不自知，直觉便要拨开挡在面前的众人冲出去。

　　——她要去确认那名女子的真伪……
　　——她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她是真的，那么自己是什么……

　　身后凭空伸来一只手，抓住她的右肘，想要把她拉回来，然而她似浑不知觉，只不管不顾要冲上前去。然而那只手却出奇地沉定有力，此时猛地一使力将她拉得几乎跌倒，同时，一个男声在她耳侧沉声说：“镇定点。你就是你。”

　　这声音将她喝得一呆，茫茫然地回头望去，身后的褐衣男子眉目悠远，一双璀璨的眸子此时却微含着怒气，紧紧地盯着她。

　　莫笑芙蓦地定住身形，仔细看了看褐衣男子，再回头看了看已步至厅内的青衣女子，像是压根反应不过来。褐衣男子见她仍是这副神魂不在的模样，怒气难消，一把将她重重地拽回座椅上。腰际被磕得一阵疼痛，她终于回过神来，猛地再次回头看向那位褐衣男子。他已经在她身后的席位坐下，眸色平淡，神色正常，倒似方才那骇人的怒气不曾出现过般。

　　她张了张嘴，只说出“你……”，便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这双眼，这个人，难道不就是她朝思暮想，有着千言万语想要倾诉的人吗？

　　然而，他却不发一言，只是一抿唇，侧首避开她的目光。

　　那眼神，仿佛与她隔着万重山水。

　　莫笑芙喉咙干涩，很想开口唤他，却在他疏离的态度中迟迟不敢开口。他见她仍旧不移一瞬地看着他，神色一冷，将她的脸推回去，低声道：“坐好，看仔细了。”

　　她转过头去，却是什么也看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