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25、上穷碧落下黄泉3

　　小镇以外，便出了蓬莱地界。通关之时，萧宁持往福建泉州的通关证虽然可疑，但证印俱全，加之她身残严重，关口守兵多盘问了几句也就让她过了。

　　她手持加印的证件骑着骡子远去后，还能够听见身后人对她的指指点点。生来十九年，她从未受过这等眼光，即便是随着萧凡四处流浪漂泊的那几年，她也一直教他养尊处优地供着，这时不仅潦倒，更可憎的是竟然落得一身残疾，丝毫无法反驳旁人的眼光。

　　离开蓬莱后，官兵渐少，毕竟戒严已除，老百姓们再害怕也还是得生活。蓬莱外的山路上，赶路的行人和上山狩猎拾柴的当地居民越来越多。为避免遇见太多行人，她不走官道，将骡子赶上山，在满山荆棘中穿行。她腿上断口未好，一路颠簸下来早已是红肿痛痒，她却似丝毫不察，只顾赶路。

　　在过一处峡谷时，方穿出密林，便听见哭喊求救和喧哗叫骂声由远及近，然后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孩子哭着从密林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萧宁左腿，大喊着：“有山贼！救命！救命啊！”

　　萧宁单腿，原本平衡力便差，被这女孩子一抓险些自骡背上滑下来，幸而座椅稳靠，这才没有。那求救的女孩儿抬头一看，见自己抓住的是个女子，有些惊愕，忽觉不对，这才看见对方那半只空空的裤管，先是错愕，而后便是满面掩不住的绝望。

　　“嗤啦”一阵声响，林子里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另一个女子的高声哭骂，然后两个山贼冲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那女孩儿听见这些浑身抖得厉害，却一把拉住萧宁地手，哭着说：“里面有好多山贼，你快些走！快些走！”

　　说完这句，她放开自己抓着对方的手，想绕开骡子继续往远处跑，忽觉手上一凉，却是骡背上的那个女子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听见一个无比沉稳的声音问：“里面那个，是你什么人？”

　　这种时候哪里有时间耽搁？女孩儿下意识就要挣开对方的手，一抬头，直直撞进骡背上女子的眼瞳深处，静如深水，那样沉定有力。她忽然忘了要跑，止不住地哭了出来：“是我姐姐……救救她……”

　　闻言，骡背上的女子握紧她的手，把她拉到骡子另一侧，说，“站好了。”

　　于是那个女孩儿站好，片刻间，就因那个眼神，她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那便是这个女子有足够的能力救她。可是当她走到骡子另一侧时，目光忽然剧烈波动起来，因为她看见了对方的另一只裤管，完全瘪下去，被缠起来系在腰间。她惊愕地抬头看那个女子，只见她微微偏首看着林子的方向，眼角有一点朱红色的小痣，神色淡定，仿若有淡淡光芒笼罩周身。

　　察觉到了女孩子的震惊，骡背上的女子撤回视线，低头看她，轻声道：“有我在，别怕。”

　　只这么一句话，便平定了女孩儿心中的惊惧。

　　很多年后，当这个女孩儿已经成为江湖中独当一面的人物，再次回忆起多年前曾搭救过自己的那位残腿女子时，脸上的神情仍是神往。她手握着水晶盏，对着身边的一席弟子这么说：“现在的这些所谓女侠都算什么？和那个人比起来，她们都是离不了娘的奶娃娃！只有那个人，只有见过那个人，你们才会知道，世人所说‘绝世的风华’，就是那样的了……”

　　那个时侯，“萧宁”这个名字已经写在传说里，只偶然被人提起。而此刻，萧宁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一偏首的神情，竟对身旁的女孩儿产生了那样大的影响。

　　回到这里，话说两个手持解腕尖刀的山匪冲出林子，看见林子外多了个骑骡子的人皆是一愕，待发觉对方是个极标致的年轻女子时，为首的山匪一拍同伴的肩膀，“哈哈”大笑：“又来一个！这下不愁难分先后了，兄弟们一人一个！方才那妞归你，这个是老子的！标致的小妞，看大爷……”

　　还没看出个什么来，只听半空中“啪”的一声类似鞭响的声音，为首的山匪来不及惨叫，颈上猛然喷出一道血柱。

　　剧变横生，另一个山匪还在等着同伴的豪言，便见同伴的脑袋腾空飞了出去，猛烈的血柱喷出三尺多高，那没了头的身体直直倒下。他机械似地转头，看见骡背上的女子手上持着一把丈长软剑，银色光芒，没有一丝血迹。但只要是人就会知道，方才那颗飞出的脑袋必是让这剑勒下的。

　　然后那个女子另一手抽出一根拐杖点着地，从骡背上下来，竟是没有双腿，但更加诡异的是，这没有腿的人居然只用一支拐杖点地，便“一步一步”腾空“走”来，瞬间欺近！那个山匪还能反应，他一把扔了尖刀，往来路跑了回去，凄厉叫声传了一路：“鬼——鬼啊——”

　　还未多喊几声，萧宁自这个山匪身侧风般掠过，山匪随之仆倒，惨叫声戛然而止。她手腕一翻，将软剑上的血珠甩出，丝毫不停，以拐代腿，飞入林中。两个山匪闻声追出，萧宁眼色冷厉，手中长剑如银蛇般飞出，缠绕着两人，轻微的“喀嚓”声几乎在同时响起。这两个人仍旧在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就被她勒去了头颅。

　　习剑十五年，杀人无计数。尽管如此，她从未如今日一般，出手便摘人首级，她只觉自己心中有魔，在看着大股的血液自身体中冲出的时候，体内有股强烈的冲动，迫切地要更彻底地毁灭一切。

　　萧宁想，她此时，定是如厉鬼一般。

　　然后她进入林中，却猛地煞住身形，眼前的一幕让她颇为——衣不蔽体的女子披散着头发，两手握着山匪的解腕尖刀，一刀又一刀地刺进山匪的身体，赤红色的血液不断地溅到她脸上，她却不管不顾，发狂般地拔出刀，再刺进山匪体内。而那个脱去了衣物的山匪趴倒在地，已经完全不动弹了。

　　看着这血肉喷溅的一幕，萧宁反倒平静了下来，心内那股毁灭般的冲动忽然消弭无踪，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疯狂的身影有一会儿，然后说：“够了。”

　　她声音并不很大，却有奇异的震慑力量，那个女子愣住，眼神空空地回头看她一眼，再看了一眼脚下那个血肉模糊地人影，尖刀脱手，她退后两步坐倒在地，却没有尖叫，只是重重地喘气。

　　“姐！”方才的女孩子从外面追来，猛地抱住了姐姐，大哭，“姐！姐你没事吧？没事吧？”

　　姐姐回过头，看见完好无事的妹妹，终于回过神来，姐妹俩抱头痛哭。一旁萧宁静静看着，忽然右耳一动，听见了某阵疾速靠近的声响。她面色骤变，对着地上的那两个姐妹喊：“别哭了！快点离开这里！”

　　姐姐还在哭泣，妹妹受的惊倒是小些，茫茫然抬头看她，萧宁神色凝重：“带你姐姐走，如果不想死就快点儿！”

　　她那般神情十分可怕，妹妹回想起方才腾空而起的人头，吓得不敢吱声，只是胡乱地点头，把她姐姐拉了起来，两人搀着跑了。

　　萧宁暗骂一声，往原路奔出去，没有骡子她行不远。林子出口便在前头，眼见自己那头骡子还在空地上撒步，她却猛地一个后撤，仍是避闪不及，耳边一道劲风疾过，“嗖”地一声，一支铁箭钉入身侧巨石中。

　　颊畔火辣辣的，方才若是再晚一些，她的脑袋就会被这支铁箭直接钉在石头上！

　　她回头一看，小山包上，一个浑身战甲的人站在那里，拉弓引箭，铁箭离弦，朝这个方向射了第二箭。这箭她没有闪，果然，这箭并不是射向她，而是射向她原本要奔出的方向，骡子的悲鸣声立时传来。她没有回头去看骡子，还是冷冷望着山顶，只见浑身战甲的人放下弓箭，一排击风铁甲兵在他身侧现出身形，瞬间冲下山来。

　　武林皆知，“束衣”萧宁以轻功著世，出手极快，善远距离攻击，若是她要杀谁，往往对方在远处还来不及看清她的样貌便已经身首异处，故而她成名多年来极少有人能够靠近她身侧，伤她就更是笑谈。

　　然而，她这时手上的这柄软剑虽有丈长，较她往常惯用的却仍是短了些，在锋利柔韧度上也是大有不及，再加她自身条件今时不同往日，即便威名一时，难免也要落水被欺。

　　萧宁苦笑，嘴角抿起，那微有丝苦的笑意便成冰冷狠厉。

　　那一队击风军显然看见了方才她击杀山匪的过程，知道绝没有近身的机会，此时冲下来的铁甲兵人手一架强弩，在五十步外便是齐齐一轮十发连射，数不清的弩箭自前方激射而来。

　　一道银色的光华自萧宁掌下冲出，她手中的软剑已经不像一柄长剑，更像一条银白色的绢带，在林中蜿蜒如灵蛇。然后弩箭呼啸飞近之时，长剑在一瞬间绷得笔直，丈长的银光仿佛撕裂空间般破风横斩，那上面浩荡的劲道再也不是剑势，而是刀劲！

　　刀兵相击声传来，百发弩箭无一不被拦腰劈断，若有高手在场，便可见软剑并未和任何一支弩箭相接，只是靠刀劲便将疾速而来的弩箭尽数断去！

　　在山包上的铁甲兵眼见这一幕，震惊得冲前两步，待得定睛看清那个女子的容貌，连声音都微微变了：“九将军……国公，是九将军！”

　　在他身后，一驾金檐锦帘的马车窗帘子被掀开，现出车内锦衣华袍的高官，他眯眼朝山包下望了一眼，说：“是有些像，但萧将军不是瘸子。”

　　闻言，铁甲兵回头看去，只见山下那人果然两条腿都不见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将军怎么可能连腿都没了？然而那容貌及身手分明就是萧宁没错，他回头，有些着急地说：“九将军定是发生了什么惨事，但那绝对是她。我这就让他们住手……”

　　“杨秀，你给我站住！”高官一声怒喝，“蓬莱地界外持刀动械者皆为乱匪，拒捕格杀，你让他们住手干什么？”

　　“可……”杨秀语塞，因一向温和的上司那突显的暴怒神情而愣住了，只会说，“那是九……”

　　“萧将军早死了！这人不过长得像些！再多话，你也是乱匪！”言罢，高官将帘子摔下，然后车内侍者探头出来拍了拍车夫肩头，马车便驶走了。杨秀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马车开走，拳头不自禁地紧握。身侧副官见状低声问他：“长官，需要发令停手吗？”杨秀唇角抽动，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副官还想再问，杨秀将牙齿咬得嗑嗑作响，最后仍道：“国公的话没听见吗？”

　　闻言，副官一手挥下，转身带着身后两队铁甲兵出列，奔下山去。

　　山包下萧宁冷眼看着一队队铁甲兵丢弃强弩，拔刀自正面冲上来，她身形不动，银光半环着她身前飞舞，时而柔软如绢带，时而猛烈如钢刀，将正面防卫得滴水不漏。但她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不能离开支撑全身的拐杖，这使得她发力极受限制。

　　一个刀兵瞅准她银剑间隙闪身进入内圈，她要是收剑杀他，势必有更多的刀兵靠近，所以她不能防这个漏网刀兵。这个刀兵算准了这点，猛地抬刀斩落！

　　然而，刀行至半途时却蓦然受阻，阻住它的是一根拐杖。刀兵错愕，只见那支木拐震歪了刀的路线，一个人影瞬间欺近，而后木拐穿透他的胸口，又被往后拉出，带起一串血珠。

　　周围刀兵不及骇然，那个冲前的刀兵已经倒在了无腿女子的木拐旁。那一刻，萧宁抬眼，一一扫过他们铁甲战衣左前胸上的击风军冷鹤图识，然后她笑笑，一字一字地说：“击风军？既是如此，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她的笑容如此简单，神态如此平和，却一字字吐出令人心胆俱寒的话语。在看过同伴的死亡和那些山贼干净利落的死状后，没人再敢轻视这句话的分量，纵使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没有腿的女子。

　　第一个刀兵倒下后，铁甲兵立即调整队形，不再围绕正面，而是散开占住她身周，此时又是两队铁甲兵赶上来，三十人分三层将她团团包围。她立于包围圈中，手腕一震，软剑的银白色剑身“啪”地一声绷直，朝正中击去。说时迟那时快，正中的铁甲兵猛然后撤，两侧及后方铁甲兵齐齐围上！

　　萧宁还是那副神情，淡淡笑意，仿佛蔑视生死。

　　便是此时，在林中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那道银色剑光如轮生绿叶般绽开，分作七道袭向两侧。而后她身形前冲，正中那道剑光如电击出，将那个后撤中的铁甲兵头面穿破，同时，身侧爆出七团血雾，七名铁甲兵轰然倒下，全是被刀劲击中没有护甲包围的半张脸。

　　清楚看见，却没有闪避的能力。阵型猛地乱了，有一个铁甲兵终于煞住步伐，禁不住回头看向指挥官的方向，他似乎是期待看见撤退的手令，只是一回头，血雾便自颈间喷出。

　　萧宁不再停留原地，猛地掠入铁甲阵中，所到之处绞起一片腥风血雨。她每击出一剑，必有一个铁甲兵倒下，利落至极，只取铁甲间隙的要害，被击中者只有一死，连喘气闷哼的机会都没有——她已不是在防卫，她在杀人。

　　在这个包围圈中横行的时候，萧宁的脑中竟然出现了久远年代的记忆画面。

　　那一天，五哥被武功高强的对手逼得退无可退，不得不在她面前拔剑砍去对方的头颅，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杀人，对于那血腥的场面她一直记忆不深，她清楚记得的，是五哥在漫天血舞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含着那般浓重的悲哀，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他在她眼中不再是原来双手干净的哥哥，而是一个嗜血的鬼怪。

　　其实她早知道，那已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只是他一直不愿让她看见罢了。而多年以后的现在，她终于清楚地明白了萧凡当日的心境。今日她剑不留手，不赦一人，这一幕，她真心地庆幸他不会看见，不会看见这样厉鬼一般的她。

　　萧宁略一分神，身后刀风已至，她再次腾空而转身，一拐击穿身后铁甲兵的胸甲，那一瞬，她看见铁甲兵眼中一阵皱缩的恐惧无助——那是一双很年轻的眼睛——她心底一痛，收拐的手顿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远处“嗖”地一声破空声疾速迫近！

　　萧宁拉拐，那个铁甲兵竟然一时未死，双手拉住拐尾，死前的力量骤大，她一时收不回拐，左肩猛地一痛，一支铁箭从左肩头穿出，余势带着她往前冲去，手上登时无力，木拐脱手，整个人栽进混了血水的枯叶堆中。

　　肩背上剧痛同时传来，那一瞬间她不知同时挨了多少刀，最后一刀砍在她的后脑上，然而，战刀在斩开她头颅的前一刻停在那里，再也不能前进分毫。她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哭般的声响，又似疯笑之声，随之猛然发力，绕住刀兵半臂的银剑顿时将那只手臂绞成血块。

　　“啪！”比之前暴烈数倍的绷剑声响起，长刀般的银剑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失去了理智，横劈，斜削，纵斩，力求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量将所有敌人统统击杀！

　　“够了！”暴吼声响起，一个没有戴头盔的铁甲兵冲上来，竟然一一避开了长剑的攻击，冲到她面前，“你已经可以离开，为何还不罢手？你还要杀多少无辜的人？！”

　　“杨秀，是你。你还是这么幼稚……”萧宁嘴角微抿，徒做出笑的姿态，却没有笑容，眼角眉间是冰雪难及的冰冷，她对着那个冲前的铁甲兵说，“既然刀已出鞘，不能杀死敌人，就要被敌人杀死。敢死的人才可以杀人。”

　　言罢，银色剑光如电闪过，杨秀一声惨叫，看着自己的右臂凭空飞出。

　　萧宁以软剑缠住方才铁甲兵胸前的木拐，一把拉出收入手中，然后以拐点地支撑自己站起。环望一眼四周，除她外，没有一个人站着，林中遍布铁甲刀兵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及渗入泥土中的血液，使得这仿佛一个末世屠场。

　　被这些尸体环绕着，萧宁怔怔地站着。半晌，她绷直银剑，甩去那上面的血迹，然后拄着拐，越过最后一个铁甲兵，朝林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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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