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叮当小月牙

7、温酒书生

　　三日后，明楚暮如约而至。
　　多年未见，往日肆意风发的少年大不如昨。他的眉眼已褪去少年的稚气，乍初见连江浅吟都恍惚了，怎么几年时光，师兄已经蹉跎得不成人样了。
　　舅父明寂前几月突然暴毙，原本打算云游江南的明楚暮接到消息后忙不跌赶来送他最后一程，只是路途遥远，待他来到尘弃楼已成另一番光景。
　　明寂生前一心谋求江湖地位，企图成为武林之首，其深厚的贪念不惜葬送了师门一派，成了千古罪人。
　　按照仓圣遗愿，他与明寂师徒缘分已尽，师门众人断不会同意他死后入敛在清落谷的朝祖殿。
　　因此下葬之事楼中人并未大肆张罗，听从明楚暮的吩咐只简单打了一牌位摆放于尘弃楼的大殿供人祭奠。
　　殿中弟子皆以明寂马首是瞻，得知他的死讯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可痛心之余遵从前楼主遗愿拥护明楚暮上位，哪怕他们并不认可这位小楼主所谓的“正派”作风。
　　即位之初明楚暮便与楼中弟子约法三章，其一便是不能学习禁术。
　　有不少异议者目无尊上，说明楚暮只是个远离江湖不谙世事、不晓得规矩的少年郎，他懂什么？
　　毕竟明寂在世时尘弃楼邪术盛行，因此他们在江湖大杀四方，得以立足。若是改头换面弃暗投明，那他们剑下枉死过的冤魂，少不得前来索命。
　　“你的意思是我当不得这个楼主了？”一句话，将那人的反抗之词噎了回去。
　　“我明白你们在怕什么，所以我也把话放在这里，随我者必不弃，弃我者绝不阻。倘若各位今日出得尘弃楼成为人人唾之的宵小之辈，别怪我没有给诸位容身之所。出了这扇门，是死是活明某可就有心无力了。”
　　说完这话，众人皆是大眼瞪小眼，明楚暮的话再明白不过，尘弃楼如今在江湖上可谓臭名昭著，如果有人一只脚迈出去，没了庇佑保不定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在这里，好歹让人有个忌惮，不敢让那些自诩清流的名门正派报仇找上门来。

　　明楚暮目睹过明寂走火入魔时疯癫的惨状，防止悲剧重演，他下令习禁术者挑断脚筋永不能习武。
　　众人唏嘘，这小子是想带领楼中众人改邪归正？明楚暮刚上位便整顿风气，来了一场下马威，底下人皆望而生畏。
　　见他行事利落干脆，江浅吟也不寒而栗，她从未见过如此威风凛凛的男子，印象中的师兄还是那个抱着自己安抚她不要怕鬼的少年。
　　而碧落阁另一边，她前脚刚离便有人在睹月思念。
　　这几天叶奇羽三天两头往苏木房里跑，张嘴闭嘴就是江姐姐，打扰得他看书不得。
　　“我还以为江姐姐会一直留在碧落阁呢，怎么阁主就让她这么走了？”

　　听这话，迟梦瑾每回不服气，见他们左右一个江浅吟浑身不对付，“真想不明白，那女人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碧落阁可不是吃干饭的地方，她留下，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迟梦瑾是苏木的同门小师妹，也就是那夜陪苏木切磋的女子，江浅吟只见过她寥寥数面，每次相逢此女子总是对她吹胡子瞪眼，回回不欢而散。引得江浅吟一头雾水，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招惹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吧？
　　叶奇羽每回都出来打圆场，“江姐姐不用管她，这人啊醋坛子翻了。”
　　醋坛子？难不成这姑娘是在吃自己跟苏木的醋？可是她和苏木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醋吃得无凭无据，还让自己做了一回恶人，好不划算。
　　叶奇羽取笑迟梦瑾，“论武功江姐姐可以一个人打你三个，要不是有伤在身，能容忍你每日往她食盘里加盐？知道了还不得把你打得痛哭流涕？我看啊，江姐姐比某些人漂亮，某些人心里嫉妒，浑身上下只有嘴巴是硬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那么幼稚往她的吃食里加盐，你不要血口喷人！”
　　“怎么做了坏事敢做不敢当啊？”
　　“……”迟梦瑾汗颜，毕竟往人吃食里加盐这种小孩把戏没几个正常人干得出来。
　　可她那么做还不是因为苏木迟迟扣住江浅吟不肯放人走，要说和明楚暮的交易，在救人那一刻碧落阁就已经圆满完成了。谁知道，师兄竟然大发善心将人留在家里修养了几个月！

　　“叶奇羽，如果你真的想她呢，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可以去找，没人拦你！”
　　“要走也是你走，反正阁中上下只有你看不惯江姐姐，只怕她来，阁中弟子尊崇的温柔师姐就要易主了。”
　　迟梦瑾咆哮如雷，“你找打是不是？叶奇羽，我可听说前几日你跟人在阁中掷骰子输了不少钱，你钱从哪来的？该不会又去哪里赌了吧。”
　　叶奇羽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祖宗祖宗，我们出去说！”
　　两人跑到墙角便开始厮打，楚钧枫看到此景，索性撒手不管，谁让他拿这两个小屁孩束手无策呢。
　　听见楚钧枫轻笑，苏木回神，翻动了一页书卷。
　　迟梦瑾是他和楚钧枫的同门小师妹，也是他们师父唯一的女儿，自幼跟他们生长在碧落阁。虽在阁中仗着宠爱盛气凌人，像个娇纵的大小姐，但心底是善良的。
　　至于叶奇羽，身世听了让人心疼。
　　他的家人都是被天玑宫所害，苏木遇到他时就是在救苏父的那个雪夜。
　　这个孩子是在死人堆中活下来的，大家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时叶奇羽手中还拿着拨浪鼓，懵懂无知的躺在身体早已发凉的爹娘身旁，任凭身下血流成河愣是一声不哭。
　　直到见到苏木，才哭闹起来，好在苏木每天陪在身边喂他吃药，才幸运的捡回他一条小命。
　　碧落阁中他只听苏木的话，兴许是他给了这个少年十足的安全感，他喜欢叫他苏木哥哥，可楚钧枫总说他没大没小。
　　听苏木说，见到叶奇羽的时候，他正坐在父母尸身旁，左手还抓着母亲手指摇晃，殊不知那人身体已冰冷彻骨。
　　小小年纪经历如此噩耗，让人悲悯。
　　苏木抱起小奇羽走到半路，叶奇羽突然想起自己离去的娘亲倏地大哭，惊得苏木束手无策，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苏木在他心里就如自己的兄长一般，只是有时候他都忘了，那个年纪轻轻的少阁主也仅比自己大了五岁。
　　小奇羽长大一些便会向苏木追问爹娘的去处，当时苏木指着天上的星星，对他说天上最亮的那一颗便是他的爹娘。
　　因为这样，他开始喜欢占卜星相，不过学而不精，所卜之事十之八九都是不准的。
　　迟梦瑾每回都拿这件事数落他，说他是个半吊子没人教。
　　叶奇羽从不替自己辩解，只是苦笑完不知道偷偷在夜里哭了多少回。然而第二日又恢复到没心没肺的少年模样，阁中人都以为他不会在意。
　　红璃来的时候，苏木正伏案出神，她只身犹豫片刻，见他叹息声出才上前。
　　“阁主，白玉在醉相思出现了！”
　　听见红璃的声音，苏木立刻醒来，屈着手轻轻敲着桌面，追问道：“兵器运送途中可出了什么岔子？”
　　红璃淡淡开口，“像上次一样，兵器又被天玑宫劫下了，还是半路丢失。而且南宫家派出去护送的下人，除了白玉无一幸免。”
　　“白玉？”苏木盯着窗外，静静思考红璃的话。
　　此次密查兵器丢失的任务，是南宫家与碧落阁的一笔交易。
　　起初南宫家豪掷千金请碧落阁出山担任护送官府运送兵器的差事，可碧落阁不理朝堂纷争，哪怕南宫大人说破嘴皮也没能说动苏木。
　　最后还是听说天玑宫也卷入其中，碧落阁才应承此事。
　　江湖人人知晓碧落阁与天玑宫是出了名的死对头，苏木也想知道他们截下官府的火药、兵器出于什么目的？
　　南宫家派出去的人都是朝廷一等一的高手，就算天玑宫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致使官兵全军覆没。而且单单这个白玉活下来，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苏木疑惑，却说不清哪里出了问题，“继续让人跟着白玉，一有情况马上汇报。”
　　红璃离开后，他又转头将叶奇羽喊来，让他前去醉相思打听最新情况。
　　那人刚走，楚钧枫又慌慌忙忙跑进来。
　　苏木抬眼，看看了一眼他心急如焚的样子，打趣道，“发生了什么事，师兄这么慌张？”
　　楚钧枫蹙着眉，欲言又止。
　　苏木沉眸，紧紧盯着他，抚慰道，“师兄但说无妨。”
　　楚钧枫这才开口，“是南宫家的喜事，听说南宫宥谦要成婚了。”
　　苏木深感惊讶，“哦？娶的人是谁？”
　　楚钧枫眼底闪过一丝迟疑，犹犹豫豫道，“明萱……”
　　“明萱？”苏木嘴角抽了抽，“你确定这消息可靠？”
　　“醉相思的人传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苏木心底纳闷，南宫宥谦怎会与明萱有联系？
　　看他怔住，楚钧枫悠悠解释，“说实话我也纳闷，按道理说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但是没想到成亲日子定得这么仓促……”
　　远处苏木听得认真，楚钧枫缓了缓，继续说道，“南宫宥谦自幼便是家里独子，因此全家上下都很宝贝他。”
　　“听说南宫大人不久前又娶了一个小妾怀有了身孕，算卦先生说肚子里的是个男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大夫人害怕这个孩子威胁到南宫宥谦的地位，所以才答应与戴伏联姻的？”
　　毕竟得天玑宫相助，背靠大山。
　　苏木点点头，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师兄可听说过明家的逸闻？就我所知，明萱与明楚暮可谓让人琢磨不透，你说这明姑娘怎么会忽然愿意成婚了呢？”

　　且不说这门亲事十分草率，偏偏明萱最后没有反对也让人匪夷所思，难道她不是一向唯明楚暮马首是瞻么？
　　楚钧枫扯了扯嘴角，淡淡解释，“听探子消息，那一日盈春节，明萱与南宫宥谦在集市相遇，一见如故。南宫宥谦猜对了明萱设下的灯谜，相聊甚欢。”
　　“灯谜？”
　　“南宫宥谦平时喜好就是这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没想到明萱也会对那些感兴趣。”
　　苏木轻笑，究竟是一见如故还是谄媚逢迎，恐怕只有明萱清楚。
　　他淡淡的品了一口茶，定睛想到了什么，幽幽问道，“听说白玉是南宫家的管事，这段时间没有异动么？”
　　“白玉一直在府中安排娶亲事宜，并没有异常举动……”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师兄，你再多派些人手去打听。”
　　“好……”
　　红璃进来的时候两人还在热火朝天商议，她匆匆忙忙闯入，将最新消息递交到了苏木手中。
　　苏木脸上并没有出现太多表情，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的模样。
　　看完信后，行云流水地将纸扔进手炉，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
　　屋子里短暂沉默，良久苏木悠悠开口，“看来我们是时候去会一会这位温酒书生了。”
　　三人表情肃穆，只见苏木沉着眸子，似有若无的笑着，人摸不透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