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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一只小蜜蜂停在一片干枯蜷屈的叶子上,非常有耐心地搓搓两只后脚,搓搓小肚肚,搓搓右边的翅膀,再搓搓左边的翅膀,然后再重复一遍。沈衣眯着眼睛看着,被这个小东西的耐心给迷住了。
      “夫人,日头这么晒,咱们还是回房去吧。”一个小丫鬟轻轻推了一下站在花前的沈衣。
      沈衣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她直起腰来,觉得腰背一阵酸痛,也不知道自己痴看那只小蜜蜂多久了。她看看天空,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阳光毫无顾忌地灼热了空气,也灼热了她娇嫩的皮肤。
      小丫鬟见她不动,不安地再轻推她一下,轻声道:“夫人,你看你的脸都快晒红了,让老爷看见会心疼的。”
      沈衣叹了口气,这些天是怎么了,总是这么热,连丝风都不起,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连花园里的花草都大半被晒死了。她扶着小丫鬟的手走回房去,屋角有大大的冰块用来降温,梅花样的紫榆小几上也早放好了一碗冰镇酸梅汤。
      丫鬟先打了盆水来给沈衣洗脸,沈衣懒懒地就顺便卸了妆,小丫鬟见她摘去头上的金钗,忙道:“夫人,才过晌午,就歇着么?”
      沈衣淡淡地道:“我倦呢。”
      小丫鬟只得上来帮她解开长发,拿一把犀角梳慢慢梳理。沈衣就用那根金钗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划,划着划着便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尖尖的下巴显得那张脸过于小巧瘦削了,黑漆漆的眼睛里常是带着迷茫,她总是神游物外的。她的容貌不是国色天香,不过是中人之姿,但因了那迷茫的神气,倒是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美。
      见她坐在镜前发呆,小丫鬟也不敢惊动,由着她一直坐下去。这位夫人哪,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她嫁到林家也有三年多了,一直没有生育,什么事情也不管,全由着管家去处理。好在林家没有老人,她的夫君林潼虽然是一县之主,但对她百依百顺,温柔体贴,事无巨细都替她考虑周全,就差自己去替她喘气了。
      沈衣用金钗划着镜中人的轮廓,心里面莫明的涌起一股悲凉,就像预知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她又无回天之力,惟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令她痛苦的事情一幕幕演下去。
      “夫人,”一双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肩,她看着镜中映出的那个人,嘴角慢慢弯成一个柔美的弧度,那是她的丈夫。
      林潼脸上微带倦色,可是看到妻子的微笑,他的疲惫就全都烟消云散了。成亲这么久了,他还是看不厌沈衣的笑。或者说,他这二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看厌过。他仍然记得十岁那年,他冒冒失失地闯进一户农家的小院里寻找自己丢失的风筝,正看见才数月大的小沈衣被抱在母亲怀里,那么娇嫩的小人儿,天真无邪地向他笑着伸出自己的小手。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是他命定的爱人。
      揽她入怀,林潼满足极了,虽然因有大旱之象县内百患丛生,令他这个新任县令已是头疼不已,可是只要回到妻子身边,任何困难都自动退却了。
      入夜,林潼已经睡熟,听着他轻微的鼾声,沈衣却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帐顶。
      她睡不着,她在等着那人的召唤。悲凉之意又起,她却无意压制。
      远方传来幽幽的箫声,她翻身坐起,穿上鞋,连件衣服也不披,便推门出去。穿过花园,角门是虚掩的,她一走出去就开始飞跑起来。她要快些,再快些,她迫不及待要见到那个人。只有见到他,她才是快乐的。
      小河边,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正对着月亮吹箫,沈衣气喘吁吁地在他近旁站住了。少年放下玉箫,向沈衣微微一笑。沈衣投进他的怀里。
      少年低头去吻沈衣,然后又像是被这幸福充满胸膛连气都喘不过来一样,稍稍放开沈衣一些,无限爱怜地望着她。他的目光里满含着爱恋和喜悦,甚至还有些痛苦,就像他在望着一个自己宿世累劫以来一直在爱着的人一样。
      “旱魃!放开她!”林潼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衣吃惊地看着不知何时跟踪而来的丈夫,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担忧。旱魃?她又看看紧拥着自己的少年。
      少年放开沈衣,悲伤地看着她,道:“是的,我是旱魃。你害怕吗?”
      沈衣摇了摇头,她为什么要怕?他是人也好,是旱魃也罢,他是爱她的,她知道。
      少年大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再次拥沈衣入怀,紧得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林潼道:“夫人,快过来,他是个旱魃!要不是他,县里不会突然大旱,你知道有多少人都因此失去家园,甚至失去生命了吗?”
      少年冷笑道:“你别夸大其辞了,如果是我的缘故,这里早该是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了。”
      林潼道:“虽然不是你有意为之,可是这大旱确因你而起。你一旦过于情绪激动,就会不自觉地令你旱魃的本能流露。而你这半月来夜夜与我夫人相会,每次都狂喜不已,虽然你有控制,但已足够令这里连日干旱了。”
      沈衣脸上一红,原来她偷偷来这里,林潼一直都是知道的。
      少年沉默不语,但是抱住沈衣的手不自觉地放开了。
      林潼上前拉住沈衣的手,道:“夫人,人妖相恋违背天道,是会遭天遣的。夫人,回头是岸。”他的眼神里没有怪罪,只有忧虑。
      沈衣不由惭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在市集上偶然相遇的少年,那种爱就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心口,所有的理智都离她而去,她只想看到他,她只要看到他。每天夜里,她等到林潼睡着,就偷偷来这里见他。他们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时而紧拥,时而热吻,没有语言,没有越轨,他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单纯的拥抱和亲吻就让他们快活了,不用问来历,不用讲情话,她就是知道他爱她。
      她知道这不对,她有深爱她的丈夫,她不应该给自己的家庭带来羞辱。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不向这里走来,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里不去想他。
      少年拉住沈衣的另一只手,道:“我和你前世就是恋人,我是因为你才会变成旱魃的,你忘了吗?况且,你也不是人,我们在一起天经地义,他才是不应该和你在一起的。”
      林潼怒道:“你胡说!”
      少年冷笑道:“你有比我了解她吗?数百年前我们就在一起,即使她这一世轮回,我依然能够找到她。你爱她不过十几年,我爱她却有几百年,你能比吗?”
      林潼从袖内抽出一柄短剑,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为害人间,更不能让你害了我夫人。”
      沈衣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握住她双手的两个人已经放开她,恶斗在一起。她心中无限迷茫,为什么说她和少年前世就是恋人?为什么说她不是人?为什么说是因为她少年才会变成旱魃的?
      她望着纠缠恶斗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她的丈夫,道家传人;另一个是她私相爱恋的旱魃。这两个人她更爱哪一个?
      种种谜团纠结在她心里,千丝万结难以分解。
      像有什么感应一样,沈衣转身看向小河,一个衣着古怪的少女凌空站在河水之上,她的脸上一片忧伤。那张脸,竟与她一模一样。
      这衣着古怪的少女是谁?为什么感觉她是如此熟悉?沈衣不由自主地向河中走去,她觉得那少女就是另一个自己,她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一样的迷茫。
      见她走进水里,少女吃惊地张口大叫,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或者,是沈衣听不到那声音?这河水并不深,可是怎地就突然淹至她的脖颈?少女已经向她伸出手来,可是当她伸手去握,两只手却交*而过,手中一片虚空。
      青丝没入水中的最后一刻,沈衣记得岸上恶斗的两人终于发现她的危险同时向她扑来,而那少女满脸哀伤――她们只能相望却不能接触。这河水也是温热的。

      沈衣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亲眼看着自己沉没水中,却没有办法拉住自己的手。她看到那两个男人跳进河里,可是她也知道,他们找不到自己,因为她并不愿被他们找到。找到了又怎样?她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爱情,也没有办法舍弃任何一个,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离去。
      这也许是最懦弱最不负责任的选择,沈衣对自己说,可是她没有办法改变过去。
      这是一段过往,沈衣不小心陷进了自己累世的过往。
      每一世的她,都生在沈家,她的名字永远都叫做沈衣,沈家的血缘与她密不可分。她的容貌从不曾改变过,她的命运也从不曾改变――她从未经过自己的十九岁,她的生命总是在十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刚刚她看到的那一世,那个一生平凡温情的沈衣,最终仍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淹死在河中。
      那个旱魃她也见过,那是另一世中,一个倔犟的乐师与一个怯懦的歌女的悲剧。歌女被抢入豪门,不久又被虐待致死,悲伤的乐师发誓要为她报仇,可是他没有力量对付豪门的势力,于是从祖先留下的数页奇书中找到一个诅咒,他在一个阴日阴时将自己活埋进一个极阴之地,借助那个诅咒,他在一年之后破土而出成了一个旱魃。
      旱魃轻而易举地报了仇,他的生命不再有中断,也因此他开始追寻转世的沈衣。他发现每一世的沈衣都是那么相似,也发现了每一世的沈衣都会在十八岁时死去,他隐约明白沈衣与人不同,但却不明究竟。
      沈衣也不明白,她是来救被绑架的安的,可是在山谷中却突然转换了时空。她看到过往的自己,却仍然无法看到最初。她从何而来?她为什么总是出生在同一血缘的沈家?为什么每一世她的性格都如此怯懦孤僻?为什么她从没有活过十八岁?是谁在最初安排了她的命运?
      林潼与旱魃还在河水中找寻沈衣的尸体,可是他们的手就从她的发丝间拂过却不自知,她静静地沉没在河底。不,她是飘浮在河水之上看着他们,心中被累世的哀伤充满,她太疲惫了,她甚至不想再挣扎。她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这混乱的时空将她带到另一个过往中。
      这一世的她,还会在十八岁时死去吗?
      不,她已经死过了!沈衣睁大了眼睛,没错,她在十六岁这一年已经死了,是吴迥凿破了她的头,她全身的血都流尽了。然后,她,又活了。
      从前她的性格一如过往的怯懦,面对同学的欺负从不敢抗争,可是复活之后,她的性格已经不同了。
      她命运的轨迹――她已经脱轨了。
      沈衣全身都在发抖,为这新的认知。
      是谁安排了她的命运?
      又是谁令她脱轨?
      这一切都是偶然吗?
      沈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全然没有发觉她又回到了山谷,她正走过休焰的身边。休焰已经呼喊得嗓子都哑了,近乎虚脱地跌坐在草地上。休焰看不到她,但似乎感觉有什么经过自己身边,他徒劳地张望,什么也没有看到。
      沈衣继续走着,走向另一个时空。
      扑通!
      从天而降一样东西,重重地砸在休焰头上,休焰整张脸都被蒙住了,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四爪紧抱住他脑袋的小吉拽下来。休焰抱住小吉,激动得哭出声来:“小吉!你终于回来了!”
      小吉四脚乱蹬,骂道:“你个大变态抱住我干嘛?快放开我!”
      休焰放下小吉,含泪问道:“小吉,你跑哪里去了?”
      小吉横他一眼,用舌头清理自己被眼泪沾湿的皮毛,含糊不清地道:“咦,你哭什么啊?真不像个男人。”
      休焰冲它脑袋砸一拳头,这只死猫,还没跟它算刚刚被它砸到的帐呢,还敢嘲笑他。“快说,沈衣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小吉愣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什么?沈衣也不见了?”它跳起来四脚捧住休焰的脑袋,“你这个纵火犯,你把沈衣带到哪里去啦?”
      休焰用力把它往下扯,脸上的皮都快被抓掉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一直都在这里,是你和沈衣一起突然消失的。”
      小吉叫道:“不可能,我一直都在这里的!我抓到了一只萤火虫,想给你们看,可是突然发现你们都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我的幻觉呢,可是又不是。怎么也找不到你们,还突然冒出来许多妖怪和我打架,我以一敌十啊。后来,我被一只老山羊一角顶上了半空,掉下来的时候就砸在你头上了。那些妖怪也不见了。”
      休焰呆住了,小吉气呼呼地看着他,绝对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他看到沈衣和小吉失踪,小吉却看到他和沈衣失踪,那么在沈衣那里,是不是看到他们俩个失踪呢?他全心全意地希望沈衣就像小吉一样会突然出现,要不,让他们突然出现在沈衣面前也行。
      “沈衣,沈衣,”有人在前方轻轻呼唤,沈衣寻声而去。
      “沈衣,你看到了吧?”那个声音说道,“你看到了你的前生,看到了你的过往。”
      沈衣看看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走进了一团迷雾。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看到自己的前生,你是不是觉得生命无常?是不是觉得一切都不可靠?你前世的爱人,今世可能是你的仇人;你今生的父母,可能就是你前世的儿女;你曾经思恋的人,今生不一定会再遇到;你前生擦肩而过的人,今世却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更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坚持的。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迷茫?你是不是觉得很孤独?”
      沈衣眼前出现一团柔和的光,光中现出一个身影,一时是个孩童模样,一时是老人,一时是男人,一时是女人,一时又是虎豹,一时又是鹏鸟……时时都在变化,刻刻都不相同。她看得几乎着了迷。
      那身影又现出一个白衣女人的模样,向沈衣微笑着伸出两手,柔声道:“只有我能给你答案,只有我能让你明白这一切,让你不再孤独迷茫。好孩子,来。”
      沈衣向前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不管那个人笑得有多亲切有多温柔,她仍然不能信任他(她?),他(她?)身上有某种气息似曾相识,可是她又想不起来。
      那身影又现出一个慈祥的老婆婆的模样,仍是伸出两手,等待沈衣过去。
      沈衣轻声问:“你,是谁?”
      那身影道:“我是你的守护神。到我这里来,你再也不会害怕,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沈衣道:“不,我不害怕,没有人伤害我。”
      那身影道:“好心的孩子,你这么快就原谅他了吗?”
      沈衣心中紧了紧,道:“你说谁?”
      那身影道:“那个在神秘小巷中杀死你的人。”
      沈衣道:“幻妖已经被封住了,我不恨它。”
      那身影轻蔑地笑了起来:“难道你真的相信是幻妖做的吗?你明知道那不可能。”
      沈衣沉默了,她的确有怀疑,幻妖不过是能让人产生幻觉,在恐惧或其他被催眠的情况下做出自我伤害的事,比如它可以让黄岷自己吊死,可以让陈浩然去刺杀休焰。甚至它制造的幻境能令沈衣和小吉以为自己在与一群怪物搏斗。可是它却不能让陈浩然的力量超过他自身,所以陈浩然仍然轻易地被休焰打败。它也不可能让刘强的血在一瞬间流干。
      如果是幻妖杀死的沈衣,那它要么是支配吴迥去行凶(可事实上那个时候吴迥已经死了,它不能让一个死人去杀人),要么就是让沈衣在幻觉中被吓死或自杀(而沈衣确确实实是被放干了血而死的,也确确实实是以血泊中复活的,她比谁都清楚除了那条神秘的小巷一切都真实无比)。
      但是幻妖又言之凿凿地说是它杀了沈衣,难道它也被欺骗了?
      是放幻妖出来的那个神秘人做的吗?
      那身影道:“你连是谁杀的自己都不知道,呵呵,多么可笑,死了都是个糊涂鬼。”
      沈衣道:“我没有死。”
      那身影道:“不,你已经死了。你只不过是又复活了,从血中化生的你,已经不再是你了。你不是一直在困惑吗?你不是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沈衣颤抖起来,这些日子以来,日夜纠缠她的就是这个问题。她情不自禁地向那身影走近,急切地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身影微笑道:“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帮助你去发现这个秘密。”
      沈衣道:“是你让我看到我的前世?那些都是真实的吗?”
      那身影又轻蔑地笑了:“你亲眼看到了,也一定在脑海里唤回一些记忆了,还用问我是否真实吗?”
      沈衣道:“可是你怎么能做到?”
      那身影化成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白色的长袍盖住了脚面,白色的长发和胡须一直垂到地下,他向天(哪里又有天?四周上下都是迷雾。)仰起头,高举双手,声若金属:“我是主宰时空的神。”他放下手臂,高傲地向沈衣道:“我主宰四维上下,我主宰所有生灵的过往,也主宰他们的命运。而你,是唯一被我守护的人。我允许你拥有这个特权。”
      沈衣有点不领情:“为什么你要守护我?”
      那身影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微笑道:“嘘,这是个秘密。”他与沈衣相距不过一尺,但是身形变幻恍惚,仿佛一个投影。
      沈衣道:“你从何而来?”
      那身影道:“我没有历史,或者说我是全部的历史。有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已经存在,当这个世界消亡,我仍然存在,我等待另一个世界的形成。”
      哦,多么狂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如果小吉在这里,它一定已经笑得捂着肚子打滚了。沈衣突然警起,她好像已经与小吉、休焰分散许久了。她是怎么从那片美丽的草地上突然陷进这个奇妙的空间的?
      “是你让我进入这个空间的?那休焰和小吉呢?”沈衣问。
      那身影只是挥了挥手,一小片迷雾散开,沈衣看到休焰和小吉在山谷里焦急地寻找她。小吉的眼角已经挂上了泪珠,嘴巴撇得很委屈。而休焰已经倦之又倦了,却仍然勉强支持着用嘶哑的嗓子唤着她的名字。
      “你看,他们还在那里,没有危险。”那身影道。
      沈衣道:“让我回去。”
      那身影惊讶地道:“回去?你不属于那里,回去干什么?你跟随着我,我可以让你看到任何人的过往,我也可以让你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沈衣平静地道:“我没有权力去改变别人的命运。我的生活在那里,我要回去。”
      那身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你不想知道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沈衣更平静了,道:“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已经做好准备来接受它。你让我看到我数世的生活,也让我看到了生命无常,我有父母有朋友有依赖我的小吉,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会有多伤心。我不知道这一世我还会不会在十九岁之前死去,如果会,那我要在两年里好好爱他们;如果不会,那是我的幸运,我要更好地爱他们。我不能离开他们,在他们身边我的生活才有意义。”
      那身影大笑起来,道:“你太愚蠢了!今生是夫妻父子,来生就不一定是了。况且时间可以让他们彻底忘却你。看看死者无数,有几个家人在为他们一生痛苦?更何况你对他们的感情正是牵绊你的枷索,你不想想,你关心你今世的亲人朋友,那你上一世的家人爱侣呢?”
      沈衣想起旱魃,想起林潼,她不禁叹了口气。
      那身影狂笑道:“如果要回去,你又是不是该回到他们身边呢?你可知道林潼在你沉河后,退隐山林,一生孤苦,死后都没有人来为他收尸。”
      沈衣道:“那丁真呢?”
      那身影笑声顿止,喃喃道:“丁真?”
      沈衣道:“或者,我应该叫你沈拓?我的表哥?”
      那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柔和的光突然变得耀眼起来。那时刻变化的幻影背后,沈衣越来越能看得清楚了。
      沈衣道:“我记得有一世我们是表兄妹,那时候你叫沈拓,还在孩提时我们就在懵懂中私订终身。长大后,我已经忘记了那个誓约,并听从父母安排准备嫁给另一个人。而你,就在嫉妒和愤怒中杀死了我,自己也放火自焚了。当我们又转世的时候,你就成为了一个乐师,叫丁真,我却成为了一个懦弱的歌女。你为了替我报仇,不惜将自己变成旱魃,并追寻我几世几生。你是这么执着,不肯让轮回来阻拦你。也许,在这漫长的追寻中,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了吧?”
      幻影渐渐淡化,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少年,他忧伤地望着沈衣,轻轻叹了口气,道:“旱魃是没有名字的。”
      沈衣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修行到这么高的法力,不过我想,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法力,你才能在轮回中找到我吧?”
      丁真点了点头,有谁能知道他为了寻找沈衣而吃的苦头?他为了沈衣,对自己下最毒的诅咒变成旱魃;他为了沈衣,在善识仙人那里苦求了整整一百年才学到穿梭时空的法术;他为了沈衣,在时空中跋涉,身心俱疲。
      沈衣眼中无限怜悯,轻声道:“何必这样执着呢?就像你说的,前世是夫妻父子,今世已成陌路人,你又何必一直找我?”
      丁真眼中闪动泪光,他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许你走。我要让你永远陪着我。”
      沈衣道:“你是旱魃,你可以长生,可是我不行。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
      丁真脱口而出:“你可以的,他告诉我……”他一下紧紧咬出嘴唇,紧张地望着沈衣。
      沈衣道:“他是谁?”
      丁真摇头,嘴巴闭得紧紧的。
      沈衣道:“那个他让你和休焰作对?”
      丁真怒道:“那个臭小子凭什么成天混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哼,我就是要叫他吃吃苦头。”
      沈衣道:“那你也不该连累无辜啊。”
      丁真冷笑道:“那只是我应顺那个女孩的祈祷罢了,是她怨恨他们,我只不过帮她报仇了个心愿。”
      沈衣道:“是你杀了刘强和黄岷?”
      丁真道:“刘强在幻妖的迷惑之中,我利用他割腕的时候让他的血迅速流干。黄岷就完全是被幻妖催眠自缢的。”
      沈衣皱了皱眉,道:“那吴迥呢?他总不该死吧?”
      丁真道:“是幻妖杀了他的,我只不过没有阻拦而已。”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冷酷的神色。
      沈衣道:“那你为何又利用吴迥的尸体来杀我?”
      丁真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他告诉我你会在血中复活,你会和我一样永生。我才决定试试看的。”
      沈衣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勉强道:“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复活,就决定要杀了我?”
      丁真急忙道:“我知道你能复活的……不,就算不能,你还会再转世,我一样还会找到你,我不在乎再多等几十年。”
      沈衣道:“可是你在杀死我之后,还丢下一句话,暗示这一切都是因为休焰,是为了让休焰更痛苦。这又是为什么?”丁真垂下头没有回答,沈衣道:“你是为了让我认为是休焰连累了我,因此而去恨休焰吗?”丁真避开她的目光。
      未变成旱魃之前的丁真,是一个固执但却善良的人,曾几何时他已经变得这样自私而且冷酷了呢?是累世的孤独令他有如此转变吗?还是说他本性如此,只不过是漫长的岁月让他性格中的缺陷变得越来越明显?他对沈衣的爱情,是不是已经变成他对自己感情的执着不舍?在他心里,是不是在后悔当初对自己下的毒咒,在后悔自己走错了路?
      沈衣含泪道:“丁大哥,你让我走吧,我们的缘份在数世之前就已经尽了。”
      丁真一震,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穿着淡红衣裙的小女孩,在他的箫声里她翩翩而舞,她一声一声地叫:“丁大哥,你作首新曲子给我吧?”“丁大哥,我穿这件裙子好不好看?”“丁大哥,我们去踏青吧?”“丁大哥,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不!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丁真仰天狂啸,他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尖尖的獠牙从唇下翻了出来,他盯着沈衣,吼道:“我不许你离开我!不许!”一爪向沈衣肩头抓来。
      五根手指深深地嵌进沈衣的肩头,血从她肩上流了下来,沈衣没有躲闪,只是流着泪望着丁真。
      丁真怔了怔,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躲?”
      沈衣道:“是我欠你的,我还给你。”
      丁真眼中现出一丝不忍,随即又被愤怒所代替,他手上用力,沈衣肩头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丁真吼道:“你还不完!我要你永远陪着我永远也不离开我!”他另一只手扣住了沈衣的咽喉。
      沈衣勉强发出声音道:“丁大哥,我们真的已经缘尽了。”
      丁真怒吼:“不!”喀嚓一声扭断了沈衣的脖子。
      看着沈衣柔软的脖子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垂了下来,丁真呆住了,他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沈衣站在那里,悲伤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泪珠扑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用手扶起自己扭曲的脖子,一点一点把骨头推回原处,随后轻轻转了转头,脖子又完好无损了。她肩头的血也已经止住了,骨头都长回了原来的地方,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丁真看得呆住了,这是他深爱的那个娇媚温柔的女孩吗,是那个时时需要他来保护的女孩吗?
      沈衣唤道:“丁大哥。”她向丁真走去。
      丁真本能地退开,惊慌地望着她。
      沈衣悲伤地看着他,温柔地笑了,泪水还挂在她脸上,像清晨花朵上的露珠。“你看,我已经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人了。也许,你不应该让我从血泊中复活的。”
      他错了吗?丁真拼命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衣平静地道:“现在我明白了,不能死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你可以扭断我的脖子,甚至挖出我的心脏,可是我一样还是死不了。不论我愿意不愿意,我都得活下去。丁大哥,你变做旱魃之后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痛苦?”
      丁真浑身都感到虚脱,他无力地站在那里,几欲跌倒。
      沈衣道:“我不知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我现在真的也不想知道。丁大哥,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们的尘缘只有一世,不应该再继续了。”
      丁真含泪道:“小衣,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沈衣道:“你曾经爱我,可是你现在已经不再爱了。你只是需要有人陪你打发这漫长的时光,可是,那不会是我。”
      丁真跌坐在地上,抱住双膝哭了起来,他蜷屈的身体无比的委屈无比的孤单。
      沈衣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丁大哥,不要总记挂着我,你错过了多少好看的风景呢,既然命运已经无法改变,那就接受它吧。”
      丁真只是呜呜地哭个不住。
      沈衣知道丁真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就让他去哭吧,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她穿越迷雾,看到休焰和小吉互相依靠着坐在草地上,疲倦得已经睡去。她推醒他们,小吉一下抱住她,欢喜地大叫起来,休焰很没出息地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泪。
      劫后重逢,喜悦远胜重生。沈衣暗暗地想。
      “沈衣――休焰――小吉――”安的叫声远远传来,他和兔子小白急匆匆地跑来。
      小吉瞪大了眼睛,叫道:“你不是被绑架了吗?”
      安脸上一红,讷讷地道:“没有……我只是……一时忘了回家的路……”
      天哪!就因为这个路痴被人骗过来,小吉两眼翻白,几乎要气晕过去。
      沈衣拍拍他,微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大家都没有事。”
      真的很好吗?小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算通人情地放开沈衣给休焰抱一下。
      休焰羞涩地抱住沈衣,又急忙放开,红着脸道:“那个什么,我饿了。”
      小吉叫道:“狗肉汤!我要吃狗肉汤!”
      休焰不知死活地道:“还是吃龙虎斗吧?”
      咚!小吉和安四只拳头齐齐打上他的脸。
      休焰揉着自己的熊猫脸,道:“狗肉汤也挺好吃的。”
      沈衣禁不住笑了起来。
      天边已经现出一些曙光,山谷里静谧的蓝梦渐渐被打破了,有早起的鸟儿在叫着:“布谷,布谷。”
      兔子小白模仿鸟叫:“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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