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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贵妃月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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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晋王染病而亡,皇帝痛失幼子,悲痛万分,贵妃也因唯一的爱子去世而变得一蹶不振
太子党重又活动起来,朝野上劝皇帝迎裴昱回京的呼声越来越多,但皇帝因为裴昱那封犯上的密件,迟迟不肯下诏
朝野动荡不安,最后,远在边塞的裴昱带着镇边大将军韦氏的兵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路势如破竹般入京,这场宫变来的迅速又激烈,贵妃自缢身死,皇帝退位成为太上皇,新天子裴昱即位,改元安平,同时封韦氏女为后
裴昱进京的时候,陈月卿是见到了他的
彼时他被边塞的风霜染上冷冽刚硬的样子,见到她来,也是神色冷冽,语气生疏“多谢你为我做这些事,我登基称帝后,定许你陈家百年荣华富贵不倒”
陈月卿不明白为什么裴昱对她这么冷淡,她想他知道她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什么百年荣华,而是想要与他同从前那样,心心相印,情意绵长。但直到她看到韦娇,看到裴昱看向韦娇时,那她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的浓烈爱意,她突然觉得一丝力气也没了
但她还是想知道裴昱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她问他“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陈府紫藤花架下,你说愿娶月娘为太子妃,月娘为此等了三年,现在想问殿下一句,殿下可还记得当年之约”
裴昱或许没有想到陈月卿会当着韦娇的面问这话,他心上的女子听见陈月卿的话后瞪了裴昱一眼,气呼呼地跑了,留下慌张的裴昱和执着等一个答案的陈月卿
裴昱担心韦娇生气,他连看都没看陈月卿一眼,冷淡地丢下一句“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便急忙追赶韦娇去向她解释
月色冷清,特意为见他才穿上的绣着紫藤花的长裙此刻沾满了泥土,很久以前父亲的话如惊雷般在耳旁炸响“他当真看重的是你这个人吗?”
他当真爱过你吗?
其实在裴昱丢下她去追韦娇时,陈月卿就明白了过往那一场风花雪月不过是他给的幻梦,但她却不想认输,她自贱身价,低到尘埃里,为他从名门贵女变成杂剧伶伎,为他染上满手鲜血,她为他做的这一切,她不信他不会感动
裴昱称帝封后那一日,大典极尽隆重,鼓乐齐鸣,不绝于耳,陈月卿一身红妆,端坐在他钦赐给她的紫月宫之中
登基前夜,陈月卿去见裴昱,她用自己所做的一切求一个贵妃之位,裴昱答应了她,但也明确地告诉她,她可以求荣华,求地位,却唯独不能求他的心
陈月卿俯首再拜,对面前高高在上的男子,未来的君主轻声道“月娘只愿,与殿下生死不弃”
高坐在龙椅上的裴昱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触动什么旧事一般,他的语气温和下来“上林苑的紫藤萝也开得极好,我想你会喜欢,只要你乖乖做你的贵妃,不要惹娇娘不开心,我定许你一世安稳”
他明明还记得那年紫藤春深,记得那些甜蜜旧事,却口口声声不离韦娇,还唤她娇娘,明明从前他温柔呼唤的,一声声,都是月娘,都是她的名字,她心里简直嫉妒酸涩得发狂,却还是维持着与他初见时的柔婉,低声细语,说愿与新后和睦相处
刚开始入宫时,陈月卿还幻想着裴昱会突然发现她的好,会像从前蓦然出现在墙头那样笑着来见她,但她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复一年,五年最珍贵的少女时光如落花般轻易逝去,她却只等来贵妃宫中疯长的藤萝花和帝后如何恩爱的传闻
寂寂深宫磨尽了她的幻想,陈月卿终于明白,当初裴昱的软语温言不是为她,而是为她身后百年荣耀,赫赫高门的陈国公府,只是她的父亲活得清醒,没有选择助他
陈月卿自己却一头栽进他的温柔迷局,被他一碟桂花糕就感动到发誓要和他不离不弃,谁知这一切从初见开始,就掺着阴诡权谋,朝堂风云
到头来唯一真心对她的,只有那年杏花树下,笑的温和的裴嘉
陈月卿想明白了一切,却还是放不下对裴昱的感情,上林苑春色如许,帝后相携赏花,她躲在重重花影之后,看裴昱对着身旁的人眉目温存,他替她拂开柳枝,为她折下花枝别在鬓边,那长身玉立,温柔含情的人也曾经这样对她,那此刻将别的女子放在心尖的年轻帝王也曾是她娇羞梦中属意的郎君
内侍的惊呼打破了宁静,她出现在那两人面前时,看清了裴昱眼底的厌烦和冷淡
她听见裴昱开口,从前听起来如同春水般温柔一般的声音此刻冷漠的让她想要发抖,他说“将贵妃送回去,无诏不得外出”
仅仅因为她打破了他和韦娇之间的赏花氛围,他就要惩罚自己,将自己幽禁在深宫之中
陈月卿什么话都没有说,爱了十年,此刻终于意冷心灰。她平静地离去时,看见韦娇眼中的怜悯
多可笑,被心上人喜欢的人可怜
陈月卿回到紫月宫之后,再也不问世事,她每日只是练着杂剧,一遍又一遍唱着《墙头马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前来,告诉她,皇后想要见她
皇后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快乐,她穿着白衣孝服,头上只戴着素色绢花,曾经明艳的脸上此刻神情枯槁
看见她来,皇后的眼中才有了一丝色彩,她轻声问陈月卿“他将我困在这里了,可我不想再待在这了,你能帮我出去吗?”
这几年皇后母族仗着扶持新天子的功绩横行无忌,日渐壮大,裴昱忍了他们许久,终于在不久前一举根除韦家势力,皇后母族尽诛
韦娇听到亲人被戮的消息后,痛苦不已,不愿再留在裴昱身旁,但裴昱牢牢将她囚禁在身边,不许她离开,她的行动时时有人看管,连一丝缝隙的自由也没有
陈月卿看着韦娇,命运的荒唐让她只想发笑,这个男人,爱是这样决绝,要韦娇牢牢被他抓在手心里,不爱也是这样决绝,可以云淡风轻地利用着她,漫不经心地看她为他自甘下贱
她答应救韦娇出这无边牢笼,一个不被珍惜不被重视的贵妃,做起事来远比被关在笼中的韦娇容易
陈月卿很快打点好了一切,韦娇出宫门之前问她“你还爱他吗”
那是多久远以前的事了,最初的最初,她其实不过是想做一个与丈夫相敬如宾的好妻子
陈月卿想了很久,才慢慢道“爱他是我的命运,我这一生都无法逃脱”
送走韦娇之后,陈月卿回到自己的宫中,穿上那身绣着紫藤萝的长裙,描好远山眉,静静坐在紫藤花架下
裴昱来得很快,他提着剑怒气冲冲闯来,时值初夏,紫藤花早已干枯,被他撞的纷纷掉在地上
泛着寒光的剑指着陈月卿的咽喉,裴昱隐忍着怒气问她“你把娇娘藏哪去了?”
陈月卿恍若未闻,她笑着伸出手,在空中抚过裴昱眉眼,自顾自道“我曾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问你什么时候来娶我,你说,快了,快了,于是我等啊等啊,却总是等不到”
“后来我才想起来,这样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在陈府的藤萝花架下,你说喜欢我,于是我便以为你会娶我,却原来喜欢是假的,算计是真的,我自问毫无保留地爱你,这一生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却原来都是不值得的。”
“看着曾经说着喜欢我的人与别人情深意重,两相欢喜,你可知有多伤?”
她突然向前扑去,那未来得及收起的剑贯穿了她的胸膛,她看见裴昱惊慌失措的眉眼,看见他连声唤着太医,也听见他那一声隔着万千时光,珊珊来迟的一声“月娘!”
那时光深处她念念不忘的陌上公子,那曾一声声满含笑意唤她月娘的她的未婚夫君,其实是有些许喜欢过她的吧
拼着最后的力气,陈月卿露出真心的笑容,她颤声说“殿下,月娘给你唱一支曲好不好”
仿佛回到十年前,穿着月白衣衫的裴昱穿过花影来与她相会,他的笑容明朗好看,让她如痴如醉
她于是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唱起来“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为甚消瘦春风玉一围,又不曾染病疾,近来宽褪了旧时衣…”
干枯的藤萝花瓣落满她的衣襟,衣袖上的紫藤萝却仍开得灼灼,像极了陈月卿十五岁那年,坐在藤萝花架下为未来的夫君细细密密绣香囊时,那开得正好的藤萝花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一见知君即断肠
尾声
裴昱有许多位嫔妃,每一个人他都尽量对她们好,有时她们犯了错,他也不会责怪她们。这样温柔儒雅的帝王,让后宫的每一个女人都为之付尽真心
后宫里的嫔妃们都知道她们的夫君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爱过的皇后,可是那位皇后却私逃出宫,很是伤了皇帝的心,他甚至为她空悬后位,等着她回来
所以这位韦皇后变成了后宫的禁忌,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与她有关的一切,但那时的另一个人,却仿佛消失在了宫闱之中一般
这天,贵妃胡氏侍奉君侧,暮春时节,天气已渐渐闷热起来,眼看着皇帝没什么精神,贵妃连忙打趣道“陛下您可知,臣妾这紫月宫从前住的是谁?”
裴昱没说话,但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皇帝有兴趣,贵妃笑着说“前几日臣妾在宫中散步,偶然在紫藤花架下发现了一件物事,想必是前朝哪位痴情嫔妃留下来的吧”
她说着,取出一个已经发黄的绣着紫藤萝的香囊,拿出了里面的东西。那里面静静放着一块已经风干的桂花糕和一方帕子,帕子上面用娟秀小楷写着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那字迹那样熟悉,他仿佛可以看到那穿着绣了藤萝花的长裙的女子,如何珍而重之地将他送她的桂花糕珍藏,又如何在心碎之后伤之欲绝地写下墙头马上的终曲
她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她说“却原来一切都不值得”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他,原来她不是因为贪恋太子妃之位才选择救他
原来一切真的都是他的错
裴昱凝视那方帕子良久,直到贵妃唤他多次,他才猛然惊醒
那日,皇帝下了一道奇怪的旨意,他拔尽了皇宫所有地方的紫藤萝,而唯独紫月宫除外。胡贵妃被迁往别宫,曾门庭热闹的紫月宫冷寂了下来,一如许多年前
最后,裴昱住进了紫月宫
他抚过开得旺盛的藤萝花,花房培植出的紫藤萝花期绵长,可以开尽整个夏天,想起那时陈月卿说她喜欢紫藤萝这种绵长的春日感觉,如今尽管他能勒令花房种出在夏天也能开放的紫藤萝,可她却再也不会像记忆中那样,微恼着将他推出门外,气愤道“殿下竟然嘲笑我绣的藤萝花丑,既然如此请殿下去找别人绣吧!”
他站在门外又是求饶又是说好话,她才慢腾腾开了道门缝,透过门缝将为他绣的香囊丢出来,伴随着气鼓鼓的声音“我再也不给殿下绣东西啦!”
可她还是偷偷又为他绣了紫藤花香囊
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好时光,月下佳人,春深藤花乱,他不是没有动心过,有好几次,他说想娶她都是真心的,可后来被人陷害下狱,她来看他,他却以为她一心只想借他登上太子妃之位,想要娶她的心就冷了
后来在边塞遇到韦娇,他被她的恣意与明艳所打动,觉得这样干净快乐的姑娘才是他应该喜欢的模样
心底却闪过那张藤萝花般柔弱的脸庞
后来他收到她的密信,得知她自甘堕落,成为杂剧伶人,混入了晋王府,那时他又惊又怒,怒她变得如此轻贱自己,如此狠毒
可他却忘了,她曾也是被人放在手心疼爱的陈国公幼女,只是因为他,才甘心堕落风尘,手染鲜血
他以为她是为所谓的太子妃之位才变得如此,原来,她对他的心是那么的纯粹,原来她此生最大的错,就是对他情深意重
裴昱独自一人,坐在冷寂的紫月宫中,仿佛看见陈月卿一日又一日枯坐在宫中,等待她心中的夫君来与她描眉赏曲,折花吟诗
冰凉水泽浸湿了干枯的花瓣,再也不会有人笑意盈盈地坐在藤萝花架下等着他翻墙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