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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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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血境,狩妖途。
寒月弯钩,阴煞猎猎。
浮着灰雾的水边,修士扎起的营帐不下百顶,或明或暗,高空俯瞰,如无数星火,聚散之间各成阵营。
靠近森林的阴暗角落,孤零零地立着一顶小帐,帐前燃着一堆火,坐了三个人。
边上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一头乱糟糟的灰发,身上裹着破烂黑袍,手边放了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打开一看,全是调料。
屠戮之地,连空气都是死亡的味道,三步开外,野兽啃食之后的零散尸骨半埋在焦黑暗红的土里,刺棱棱伸向天空,层层叠叠埋在地下。
老头却不在乎,眼睛看着架上的烤肉,细细抹上黏稠晶亮的蜂蜜,三遍五遍,肉香传到远处,引人侧目。
中间坐了个十八|九岁的红衣女子,半张脸光滑水嫩,低垂眉眼和带笑红唇不住地勾人,另半张脸却戴着描金丝瓷白面具,表层泛着幽蓝的冷光,底下时不时翻腾细长黑影,嘶嘶发出声响,不知是她面具里的封印还是养在她皮肉里的鬼怪,教人毛骨悚然。
女子垂手握着一截树枝在火堆里轻轻挑着,视线偶尔转移到远处,望望墨黑的湖水。
老头见了,嘎嘎地笑了两声:“到了临走的关头,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红衣女子听着藏匿在雾里飞虫振翅的些微声响,知晓他看起来满不在意,实则有所防备。
不见女子应声,老头自觉讨了个没趣,也不问她,自己吃起肉来。
他们不是一路人。
狩妖途,是千年的传说,是藏宝的秘境,夺命的险境,这里有天材地宝,无尽妖兽。
没人知道这里有多大,就像没人知道天血境有多大,弥漫在半空的灰雾仿佛能够无限延伸,蒙住他们的眼,也蒙住狩妖途和这片战场的边界。
他们来狩猎,也来开荒,浩浩荡荡万余人,半载之后剩下不到十分之一。
他们是人,不想死,想知道神的秘密,终有一天走到那一步去。
十年一期,到了天血境的入口,就能知道今次的队伍有多少人,而其中七成是各个宗门的精英子弟。
很多人回不来,拿命拼来的宝物落不到死人头上,他们为宗门而活。
而他们这些散修。
散修?
老头把手上的油在衣服上胡乱一擦,瞥了一眼坐在红衣女子身后的影子。
“到这种地方来,带个小崽子干什么。”
“他有病,疯了。”
当初遇见时,她是这么解释的。
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麻袋似的衣服套在身上,散发寒光的黑水玄铁锁着脖子,锁着双臂,双腕,双腿,双脚,重重叠叠刻着禁制,半点灵力都流转不得。他以为是红衣女子家里的后辈,但看来不是,莫不是仇人的儿子,拖在地上,提在手上,碎石、断剑、泥沼、山林……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大伤小伤不断,那崽子没吭过一声,还活到了现在。
他有时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见里边肃杀与邪气,惊得脊背发凉,像一只对上荒兽的小白兔。
疯了?
骗傻子呢!
他这一眼看得隐晦,却还是被抓住了,红衣女子抬头嘴角泛起一丝笑容,道:“我看他古怪,你看他也古怪,是不是?”
那老头心里一沉:“咱俩这路走到这就算到头,如何?”
红衣女子露出一丝感慨:“怕这念头一起,人心可控制不住,还是绝了干净。”
忽然之间,万籁俱静。
阴煞肆虐声,远处营地谈话声,还有他最熟悉的灵虫振翅声,潮水退去一般消失不见。
老头微微低头,想通了一件事,路上短暂抱团的人,为何一个个都死了。
他懂了,也晚了。
眼睁睁看着心口缓缓钻出的骨刺,带血带肉,是他自己的,又不是他的,表面隐现着一层黑雾。
比人家多活了多少年,却还是没人毒辣,这一死,不冤。
他咧嘴,断了气。
如果抬头细看,可以知道,红衣女子面具上的细长黑影,少了那么一条,三息之后,又多了那么一条。
三道影子随着火光微微摇曳。
红衣女子不动声色,一手收在袖中,搭在侧腰,一手仍虚握着那截树枝,像一头仰起半身的美人蛇,蓄势待发。
师父死前告诉她,把他带回宗门去。
他特别吗?
他不特别吗?
他没死,就必然是特别的。
一百二十九人,在那个地下岩洞里全军覆没,若不是她落在后头,就跟其他人一样,尸骨无存。
这个孩子从不在她的灵识中出现过,只能用肉眼盯着。
红衣女子抬起视线转向那孩子。
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冷的通透。
这种感觉,她曾有过。
宗门中的禁地,一道无底的深渊,漆黑云雾中有什么恐怖存在,他们从旁经过,只窥见冰山一角,就知道蝼蚁是一种什么感受,除了失魂落魄,连愤怒都生不出,那种高度凡人如何能够企及?
那张瘦小苍白的脸对她笑了一下,没有半点温度,邪气森然。
血色在眼前飘荡。
什么?
她怔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抬头。
不知什么时候,那轮弯月,成了猩红的满月。
一重无形波动传过,灰雾中呼啸的阴煞尽数爆开,刺耳的尖哨声响彻了四面八方。
红衣女子提起那孩子背后的锁链,飞快冲进人群里。
剩下一个坐在火堆前的影子很快被血色迷雾淹没。
片刻功夫,营地上的帐篷尽数消失,已然身经百战的修士拉开攻击范围,各个提刀握剑,法宝加身,面向外侧,五光十色的照明禁制飞到半空。
什么也没有!
难道阴煞都死绝了不成!
红衣女子在人群中穿梭,太阳穴突突跳着,心中只剩一个字——逃!
往哪逃?
她记得三大宗门所处的位置。
红衣女子未曾抬头,却听得人声忽然嘈杂了起来,混乱之中听到一句。
门开了——
红衣女子脚步一滞,看向那大湖。
果然,死寂的湖面亮起了微微的光芒,很快清晰起来,无数星芒闪烁,是焚星境向天血境打通的七阶大禁制通路,另一个境界的天空显现在此处的大湖中,在这诡异之地光芒流转,震撼人心。
但变故早已发生,他们甚至没有发现敌人的半点踪影。
走,还是不走?
诸人紧绷着神经,有的呼呼喝喝,前后左右观察旁人的动静,有的暗自思索,是该继续严阵以待等候敌人露出真面目,还是该趁旁人没反应过来先一步冲进通路里去,至于主动出击引对方现身……不是他们该考虑的,天塌下来有旁人顶着,这么想着,不少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交错探向三个方向。
红雾愈发浓郁,像轻缓的流水,冰冰凉凉,贴上了皮肤,渗进了骨肉,他们在思虑,而对方已经来到他们身边,让流淌热血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似一个女子轻笑,犹如鬼魅寒夜泣诉。
它从水中显现。
倒映星辰的漆黑水镜,有什么无形无色的庞然大物从水中游出,在红雾中分形而动。
众人看向那个方向,目瞪口呆,眼中流露绝望之色。
因为倒映在水中的天空,无声无息地碎裂,化作万点星沙消弭得一丝不剩。
此灭彼生。
红雾聚散,凝聚成血晶琉璃甲的军队,战甲包裹的身躯涌动黑色雾气,取换双眼的是两点幽幽燃烧的暝火。绵延无尽的军队,森然而立,死一般的寂静中,冲天杀气翻涌,他们置身其中,面色煞白。
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红衣女子咬破舌尖,强行拉回心神,心却还是冷冰冰的活不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她看向坐在地上的影子。
看清他无声地说的两个字,瞳孔骤然一缩。
去死。
一道雪白的剑光从侧面传来,轰然雷光从天而降,几个方向同时炸起夺目的光辉,严整的队伍瞬间被吹飞,雪花般消融,而他们也被这瞬间的冲击刮得扑到地面,东倒西歪。
无尽的鬼将,似乎重新活了过来,而他们只做一件事。
——杀尽异族。
巨响和灵力爆破震得红衣女子眼前阵阵发黑,却还记得死死抓着锁链。
七窍淌出血来,她脑子里轰轰作响,像闷在水里,分不清声音是从外来的还是内里的。
她茫然睁着眼睛,炽烈的杀机如狂风暴雨在四面八方穿梭激荡。
天血境。
这便是万年古战场吗?
右臂的肌肉忽而痉挛,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往左滚了出去。
她侧目看向原地。
一柄滴血的长|枪斜插在地上,钉着半条手臂。
一只半透明的手从旁伸出来,缓缓将长|枪抽出,高大的影子也来到近前。
她仰着头,觉得呼吸都很艰难,像一叶小舟,漂泊在下着狂风骤雨漆黑海上,顷刻翻覆。
鬼将出现时,全是虚影,而现在,水银似的战甲上血色花纹清晰呈现。
她盯着那锋利的枪尖,把冰冷的锁链攥进掌心。
天上落下淅沥沥的雨来,映着月光,夹着细细的冰,冷冷的透着红,像血,砸在地上,砸在兵器上,砸在死不瞑目的人脸上。
雨一直下,这里没有活人,剩下那些不知风雨,无畏寒冷的影子,像最初出现时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孤独得有些可怜。
叮当。
死寂里响起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坐起来。
那不是人,是个干干净净的黑玉骷髅。
颈骨,双臂,双腕,双腿,双脚,束着黑沉沉的铁枷。
上面刻下的禁制,全因这血雨散尽了灵力。
它动作很轻地向旁边的鬼将身上一倒,听见喀嗒一声,没筋没肉的骨头登时散了架,黑魆魆的眼窝透过水层,注视这永远不会出现太阳的天空,安安静静。
咔咔哒哒,水中仍有细碎的声音在响。
咔嗒咔嗒,是左手的手骨拼起了一只腿骨。
咔嗒咔嗒,是右手的手骨拖着半身接上了脊柱。
夜色无尽,雨在风里,唰唰地下,打在站在排排高大人影里小小一只无头骷髅身上。半晌,它终究把手伸进水里去,捡起了躺在脚边的头骨。
风雨穿过没有主人的战甲,有低低的声音在吟唱属于远古时代的……他们的战歌。
它拎着自己的头骨,侧耳倾听。
它不懂。
是夙愿未偿?
还是怨恨难消?
为什么——
自己又被独独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