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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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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怀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才勾起嘴角,道:“来杯清茶吧。”
木暖下意识舔了下自己枯涩的唇,点头道:“好。”
……
燕怀最终没有喝上那杯茶,木暖叫了一盏,坐在街道旁,直喝到泡不出来味道才付钱走人。
燕怀看着她,时不时低下头弯眉莞尔。
木暖晓得,他生前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许多他看来是失礼的事她周围人都习以为常。
但她还是有些赧然,卷了卷衣角,去了茶铺买了几斤茶叶,很普通的那种,又在燕怀的指导下购置了几个简单的茶具。
买来不是她自己喝的,燕怀很震惊。木暖抬起手轻轻碰了下脸,那块暗红色从眉角直到鼻翼,约两寸宽度。
“谢谢你。”木暖再次说。
燕怀摇了摇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但紧接着,木暖就又低下了头,声音小小的:“可是,我还是不能帮你,抱歉。”
燕怀说不难受是假的,他将手端在胸前,下巴微压,头也跟着地下去:“嗯。”
燕怀在时隔半月后,终于能“堂而皇之”地在小院里走动了。
木暖平时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制香,采香草。而所谓制香也不是简单地重复那些步骤,她多数是在琢磨方子,尽管效果往往不如人意。这像她的执念。
这天她一大早起来,洗漱后便往门外走。
燕怀以为她又要去采香草,便飘然移至旁边,表示自己也要跟去。
她很是不在意自己被毒草刮出来的伤口,这让燕怀怀疑类似的情况恐怕不少。
木暖摆摆手,道:“我不是要去林里。”
燕怀:“那去哪?”
木暖笑了笑:“我自己就行。”
燕怀这才觉得他好像管得过宽了,木暖这样腼腆的人,就算他只是一缕把前尘都忘得差不多了的幽魂,也是不希望总在她面前转悠的罢。
木暖又回屋取了好多香罐,捧好之后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小院似乎一瞬间寂静不少,风缓缓而过,送来的具体是和温度他也不知。好像也没过多久,他就忘了许多事,花香、鸟语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纱,朦胧着,如没有呼吸一样痛苦。
燕怀给自己沏了一盏茶,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
木暖临近傍晚才归来,随着的一个拉着破板车的脚夫。木暖跟在车旁,待那脚夫把车停好,她从屋里给他端了碗水又付了车钱,这才把人送走。
“你买这么些梁木做什么?”燕怀问。
木暖等人走远了才开口说:“建房子。”她难得地笑得尤为开怀。
燕怀愣在那里,手足无措起来,心里好像有只猫在抓挠。略局促地说:“我、我不用屋子的,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莫名的,一丝愧疚漾了出来,他并没有长居的打算。
木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要住进去也行。”她如此开心,以至于说什么都是笑着的。
燕怀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给他建的,倒显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那你平白建房子是做什么?”他划拉了个台阶。
“不是平白无故,”木暖说:“我要建很多这样的房子,把周围都建满,热闹……”
“……”可是这里并没有人来。
木暖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眼角落了下来,道:“我给他们两倍的价钱,他们才肯来开工,说是太偏远人烟少……
“不过没关系,很快这里就会热闹起来了……”就像以前一样。
木暖凭着干瘦的身板,把那几根大梁木拖到了一边,车上还有许多木头,她没有动。
转身去屋里一趟,她又拿出干香草和药碾子,借着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天开始磨起来。
她这是要拼命攒钱吧,燕怀为人为鬼都不曾体会过这种过程,因此格外专注地盯着她的动作。
木暖隔一会儿便擦擦汗,看见燕怀在瞅她就笑笑,笑到最后身子僵了。
燕怀笑着说:“好,我不看了。”
木暖神色肃然,站起身来,目光越过他身后,疑惑中带着试探地问道:“买香?”
燕怀回头,看见一个着宽大黑袍的女子立在院中,手里轻飘飘拎着几张纸,清瘦的手臂露出来。
听到木暖的声音,她很奇怪地歪了下头,露出了原本在兜帽下的脸,是略为不正常的白与瘦削。
“阴气入体,侵袭魂髓,终将不人不鬼,极为损寿……唔,现在已经能看到我了……”
她喃喃说了几句,用大拇指点了下巴一下,似乎是习惯性动作,随后翻起手中的几张纸来。
“你缠她太久了。”女子抬起眼来,目光如炬:“燕怀。”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怀竟感觉自己在听到她喊名字时浑身一颤。
燕怀:“请问……”
女子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手中凭空出现一块獠牙状的玄铁令牌,上书字“冥”。
“冥府鬼差,奉命前来勾死魂。”
“燕怀,元道三十七年一月初六生,元道六十五年七月七日卒,死因为……天罚,生平种种需等十殿阎罗判定。身死事了,且随我走吧。”女子看他的眼神变了变。
燕怀回身去看木暖,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可是,我走不了。”燕怀说。
“为何?”鬼差眼睛眯了起来。
“我人事未尽,天罚未了,入不了轮回。”
“人事尽不尽,天罚了不了,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
燕怀摇摇头:“您可以试试。”
那鬼差眼神动了动,倒也不含糊,伸手一把束魂锁便甩了过去,岂料束魂锁打在他身上直接白光一闪弹了回来。
鬼差抓住险些飞走了的魂器,略一思索笑了出来:“这天罚道不像罚,像恩赐。”
“成,我的确锁你不成。”她说:“但死魂终不可久存于世,我留你一月,一月之后,无论你天罚过没过我都会把你带走,到时入不入轮回听阎罗殿的判笔。”
“还有,”鬼差看向木暖:“你最好不要离人太过亲近,更不要再使用那种逆天的术法,损人损己。一月之内你必须离开那位姑娘身边,否则她阴气侵入心脉而亡,可阳寿却未尽,那便成了孤魂野鬼,想必你对这感觉深有体会,她那时只会更惨。”
燕怀身体晃了两下,神色怔然,良久才慢吞吞地回:“多谢。”
鬼差:“不谢。”她环视了一下院子,继续拎着那两张纸,一脚踏入虚无,身影消散。
燕怀就在原地僵直地站着,手指攥着宽大的袖袍。
半晌后,身后传来声响。木暖坐了下去,接着刚才开始碾香草,周围一直弥漫着的淡淡芬香更浓郁了。
燕怀觉得风好像更大了,他无分毫重量的身子连走向院门这几步都如此艰难。
在院门前迈出最后一步时,他回首深深一作揖:“是我考虑不周,木姑娘……你不必原谅我。”
木暖不答话,久久才有一颗泪珠落在药碾中。她回头望向身后的山,再看手中这粉屑,无论它们现在有多香,经过她手之后都会变得令人干呕不止。
也不是非要这样的,谁让她亏欠于这世间,欠了总共一百二十三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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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暖大早上听到嘈杂的有人声,哼哼呀呀的歌声。距燕怀离开已有一个月,她很久都没听见这等热闹的动静了。
那群做活的匠工在她面前,是从不与她言语,互相之间也不闲话的。
木暖瘸着腿走出院门,身形略为狼狈,前些天她从山崖下滚了下来,所幸没有受太大伤,就是这腿一直没好。
木暖走出院门看到是一些巫,着华服,跳着祈福的舞。
有个俊郎的巫走出来,对她说:“逝去的故人托梦,说他欠于姑娘安康,我等便自千里之外的异国赶来,希望能为姑娘破解污祟……也望姑娘能善待故人,他是个很好的人。”
木暖不解,也与他们讨论不清,兀自上山采香草去了,那群巫依然在跳。虔诚的神情,华异的舞步,歌吟之声仿佛能直达她心底。
衡阳王府突然要招一批调香师,方圆百里叫的上名号的悉数前往应征。
木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在期限最后一日来到了衡阳王府。
与她同批次的人大多认识,平时也有往来,正火热交谈着,见到她一个生面孔都不由自主打量起来。
没多久,王府的老管家出来了,开始统计人数,登记在册。
一个个或响亮或平淡的名号从应征的人口中吐出。终于到了木暖,她提着裙角上前,往上挎了挎胳膊上的篮子,说道:“木暖,木家村。”
周围惊异声四起,老管家眯起了眼,喃喃道:“木家村啊……好地方……”竟就让她直接过去了。
木暖没有想到,晚上与一同过了的五个人一起住在王府客房内。
接下来的十天内,木暖与他们一起“闭关”,潜心制一味空前绝后的奇香,据说这是要拿去供给皇帝的。
木暖对制香一直自贬无任何天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她对各类香草十分熟悉,像熟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一样,这总是令其他香师咋舌。
十天后,王府客房中传出一抹幽淡香甜的气息,时而冰凉时而似无骨美人缠与人腕。
衡阳王大悦,赏黄金百两,翌日便拿去呈上。
那晚,圣上大怒,王府覆灭。
衡阳王勾结佞臣刺杀圣上被察觉,皇帝当即下令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并指出,六位香师,一个不留。
那味旷世奇香就是用来包藏祸心的。
火光冲天,喊杀声紧跟在身后,冒着寒光的刀刃上沾满鲜血。
木暖在别人追杀的过程中,突然听到有个声音说:“左。”她乱了心,毫不犹豫地依他之言。最终,她受着声音的指引,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小院。
甫一推开院门,看到有个颀长的身影长身玉立,正是消失了许久的燕怀。
木暖嘶吼着哭出来,不敢放声,只能压抑着自己,哭到最后竟不受控制咬自己的手腕,继而干呕起来。
燕怀连忙上前,好像跨过了千年万年,温暖有力的手掌拍在她瘦小的背上。木暖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脑中的思绪却依然杂乱。
“木家村怎么会出你这么个制香废物!”娘亲不耐烦又厌弃地骂。
还有那年的大雨,她独自上山采药时对面秃山倾泻而下的沙洪。她早有所察觉!早上时便有些许泥浆留下,怪她!怪她没能说动他们,怪她不是个令人信服的人!怪她最终还是去了林子中,全村一百二十四人,只有她还苟且偷生!
木暖突然蹲下身,边咳边呕。燕怀不知所措,木暖哑着嗓子说道:“我不能死,我还没有还完债,这周围的房子都才刚刚动土,还没热闹起来……我还没能凭自己让木家村再次扬名……我求你,你帮我这一次,我替你还愿……”
此时,距鬼差所说限日还有九天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