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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身世 ...

  •   “小姐,你猜张家大小姐是不是被人掳走了?”长江问。
      玲珑一手拿着书,一手搭在长江肩上,扫一眼书中的图案,又低头仔细数拍子,看脚下移动的步子。听到长江这样问,她微挑眉:“怎么想起问这个。”
      “下面的人都在传。”
      “流言你也信?”玲珑拍了下长江的手:“举高点,又垂下去了。”长江只得将右手又抬高到玲珑要求的位置。
      “大小姐是自己走的。”玲珑又瞄了几眼书,回头一看,地上的石灰粉凌乱无序,发现自己又走错步。狠狠摔开书,玲珑赌气地坐回石凳。
      长江也低头看那些石灰粉上的脚印,头疼不已。他微弯腰,对玲珑说:“小姐,咱们非跳这个不可吗?”
      “非跳!”玲珑飞快地回了一句,然后死盯着自己露在裙外的一双脚。她不信邪,芙蓉都能做得好的事,她不可能做不好。
      长江已将她摔到远处的书捡回来,拍干净书上的灰尘,轻放在石桌上。
      自打从张家做客归来,玲珑便像入了魔一样,不仅差阳凤买来学习西洋交谊舞的书籍,每日抽时间练习。原本她的休息时间就少,现在越发少了。
      长江蹲下,面对着玲珑,劝道:“小姐,你下午还要随太太去义学,不如小寐一会儿。”玲珑哪里是他能劝的,干脆一句话:“不行!”,堵了他所有劝说。
      “长江,你说,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何母亲也好,大小姐也好,都想方设法出去?”玲珑任凭长江从屋内取来汗巾为她拭汗,恹恹地说。
      “长江也不知。”
      “你以后会知道的。你到了外面的世界,一定要回来告诉我,那是什么样子。”
      “好”
      “算了,还是我自己去看。”玲珑撑着头,自信地笑:“总有一天,我会看到,感受到。若有那一天,长江和阳凤一定要在我身边。”
      长江点头微笑:“恩。”
      “继续练!”玲珑起身。
      长江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他真的不擅长这个呀。

      春节至,张家兄弟前来拜年。
      张朝云第一次与玲珑谈起张朝月。
      他问玲珑:“那日,姐姐与你说了什么?”
      玲珑此时的西洋交谊舞已跳得似模似样,张家却再没举办过一次舞会,她英雄无用武之地。得知张朝云要来,她心怀期盼,也说不明到底期盼什么。或许,只是希望张朝云注意到她又长高了一点,或者是她的新衣上镶了最时兴的绣片。哪知张朝云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询问张朝月的。
      张朝月已经失踪三个月,杳无音讯。
      玲珑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大小姐对玲珑说,多看顾些二少爷。”
      “你看顾我?”张朝云失笑:“姐姐怎么会让一个小不点儿看顾我?”
      “二少爷不信?”
      “信啊~”张朝云脸上却分明是不相信的神情。
      “大小姐应该是自己离开,并非被人劫持。”
      “我知道。”
      玲珑扬眉,看向张朝云。
      “你知道姐姐有婚约吧?她的未婚夫便是那日舞会中的陈家少爷。”
      玲珑回忆舞会中那位陈家少爷。那是个不怎么显眼的青年,身材中等,面容略黄,脸上有许多痘印。
      “陈彦霖与姐姐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玲珑眼睛一跳,想象不出那副冷面的张朝月会与人感情甚好。
      “几个月前,陈彦霖到偏远的大云镇收货,谁知一去失去消息。姐姐等候许久不得消息,便随同奶娘一起去大云镇寻陈彦霖。她到了大云镇才知道陈彦霖并没出事,只是收购完毕后,又与人结伴去了别处。但是,在大云镇,姐姐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姐姐并没有告诉我。只是,回到枳城后,姐姐一直闷闷不乐。最后,她还是走了。我想,她该是去了大云镇。”
      “二少爷是说大小姐是私奔了?”
      张朝云摸摸玲珑的头:“私奔是两个人才叫私奔,她一个人离开,恐怕连私奔都算不上吧。有时候,真羡慕姐姐,有这样的勇气。”
      玲珑不喜被人摸头,那不过是成人敷衍孩童的举动:“二少爷为何与玲珑说这些?不怕玲珑传出去?”
      张朝云的手从玲珑头上收回,笑道:“我以为你能理解姐姐。”
      理解?玲珑的眼神变得冰冷,她怎么可能理解得了。鼻尖闻到一股清淡的茉莉香。她看向张朝云的手。
      大冬天的,哪来的茉莉香?

      “二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青菱睁开眼睛,芙蓉溢满幸福的脸便出现在她眼前。懒懒地剥了颗花生抛进嘴里,青菱斜着眼打量。她今天穿了件粉红短衫,还特地装扮了一番擦了胭脂描了眉。“这里晒得到太阳,暖和又安静。这个节过得好没意思,到处除了放鞭炮还是放鞭炮,震得人耳朵发麻。”
      芙蓉点点头,突然羞涩地附在青菱耳边悄声说:“我今日约了人出去,如果回来迟了,父亲或者太太问起,劳烦妹妹帮我挡一下。”
      是男人吧。
      青菱觉得真是要对这个老实的大姐另眼相看了。
      真是无聊。
      青菱继续吃着她的花生,不打算搭芙蓉的话。帮芙蓉挡的人多的是,哪里用得着她。看芙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无人倾诉随便拉个人来讲讲她的爱情苦恼或者是甜蜜罢了。
      见惯了青菱的冷淡样子,芙蓉也不恼,反而拉住青菱的手,笑道:“好妹妹,你就应承我吧。谁不知道咱们唐二小姐最是聪明伶俐。这点小忙也不帮姐姐?”
      好话奉承话谁不爱听啊,青菱哼哼两声:“这回又是哪个野男人啊,把咱们唐大小姐迷得晕头转向的。”芙蓉好笑的刮刮青菱的鼻子:“小鬼头,人家是一表人才的少爷。就知道,从你嘴里得不出什么好话来。”
      青菱微愣,一表人才的少爷?最近出现在我们身边的这种人只有一个。频繁出入唐家的张朝云。抬眼,她再次仔细打量芙蓉,瞧她那副沉溺在爱情中的表情就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大姐,那个人是玲珑的未婚夫。”
      果然,芙蓉一听她的话脸都吓白了,慌张地抓住青菱的手臂“青菱,你怎么知道?”看她害怕成什么样子,还以为她既然敢做就不怕被发现呢。
      “抢玲珑的男人,大姐,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玲珑可是父亲太太跟前的红人,她娘跟人跑了都没影响她的地位。再说了,依她的个性……”
      被青菱说得眼泪盈眶,芙蓉许久才闷闷地说“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朝云根本不喜欢这桩婚事……”
      现在根本不是他张家二少爷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大姐,你做坏人也应该做的坚决彻底点吧。他不喜欢,那为什么没有拒绝这桩婚事?说明他的个性软弱,对于父母的安排无能为力。你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个人身上,不觉得冒险?”看到她无助的模样青菱大感头大,她的闲人二小姐当得好好的,干嘛要管这闲事趟这浑水。
      不耐的推开她,青菱恶毒地说:“你不是说要出去鬼混吗,还不去?赶紧去做点什么让张二少爷不得不下定决心娶你的事情,不要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烦人。”说完,便抱着她的零食罐走开。
      哪个大宅子里没有秘密。唐家的每一块石头都有秘密。玲珑的母亲与一个戏子私奔是秘密,大姐与玲珑的未婚夫私通也是秘密。
      适龄的大女儿没有定亲,偏偏给才十二出头的三女儿定亲,本就不合理。哪家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张家二少爷风度翩翩,足够吸引一干女儿心。芙蓉软弱得很,只消说几句好话,立马可以掏心掏肝。
      青菱转头看了芙蓉一眼。
      “赴火的飞蛾啊……”

      长江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父亲。
      叶富贵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几乎全白了,衣衫褴褛地地躺在街角不起眼的旮旯里,与乞丐混迹在一处。
      “爹……”六年时间竟能让从前那样强壮的人完全变了样子。长江喃喃道:“你怎么在这里……”
      叶富贵茫然的抬起头,似乎已经认不出长江的样子。过了好阵子才笑起来,用沾满泥污的手摸了摸脸。他真的老了,常年的酗酒使得他目光浑浊,面部肌肉也不受控制的颤抖。他看着这个叫他爹的少年,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少年嘴唇颤抖着,蹲在他身前,急迫地问:“娘呢?爹!娘呢?”
      “……娘?”叶富贵努力地去想,这个少年口中声声唤着的娘是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又是谁。他终于想起一个名字来,那个名字让他浑浊的眼里多了一份怨毒。
      “……哦……李桃啊…死了……都死了”
      长江愣住,眼前的事物仿佛都模糊起来。清晰的是,那年春天天气晴朗,母亲带她去村后的桃林。他上上下下爬树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针线活绣许多的桃花。在她手下,一朵朵桃花似有了生命般娇艳。那些桃花再艳,也比不过她的笑颜。
      仰起头,天空仍旧灰蒙蒙的不见一点阳光。
      长江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叶富贵没有理会长江的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嘿嘿笑:“长江,我的儿子。你想不想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你想不想知道那个诱惑你娘的坏男人是谁?你想不想知道你娘一辈子挂念到最后断气也无法忘记的男人是谁?”
      秘密到来的让人措手不及。这是长江一直想知道的秘密,也是他一直都不愿面对的秘密。
      叶富贵狠狠地咳了几声,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浓痰。长江的沉默,让他意外。只不过错神片刻,叶富贵突然岔开话题:“你东家对你好不好?”
      长江点头:“嗯,老爷对下人都不错。”
      “哈哈,下人是吗?哈哈哈哈!”叶富贵尖锐的笑声引得四周来往的行人频频回顾。长江低声喝住他:“爹!你在做什么?!”
      “哎哟,我的乖儿子,你什么时候变成有钱人家的狗腿子啦!这个习惯不好,要改!哈哈!活要活得有志气才行,所以我说你娘有病,把好好的少爷拿到人家家里当下人。哈哈,真是很有意思,是不是?”
      “爹……你说什么?”
      他扯扯嘴角“不明白?老子也不明白。这是报复还是报应,还真说不准。所以我说,最毒不过妇人心。耍起狠来,谁也比不过女人哪!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你的亲生父亲就是你口中的老爷。”
      长江睁大眼,一脸的质疑。他叫了六年的老爷,高高在上的贵人,是他亲生父亲?打死他,他也不信。
      “爹,你又喝多了。”长江走过去,伸手欲扶起叶富贵,却被挥开。叶富贵恨恨地啐道:“我没醉!我是要死了。你娘死了,我也要死了!你娘不说,我来说!”
      “爹……”
      “别嚎啦!老子也就这几天光景了……”叶富贵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墙,又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坏笑:“老子辛苦从大昌过来,就是为把这事儿给搅黄咯!”他背靠墙,嘿嘿笑起来;“你那死鬼娘存的坏心眼,老子挑明了给你说。你该知道你娘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出身吧!嘿嘿,你道你娘是哪家的丫鬟?告诉你,正是那唐家!枳城唐家!当时唐震百可不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娶妾。唐震百的正室当时正怀着孩子,他就瞧上了你娘。哪知奸情被那正室夫人发现,你那娘还没从麻雀变凤凰的美梦里睡醒,就被人赶出了唐家。你娘离开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又折回去,想要凭着孩子进唐家的门。你知道唐震百那日是如何奚落你娘的?”
      长江红了眼,感觉自己的四肢在慢慢变得僵硬,他说:“不知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问了你娘一句话——你是谁?”叶富贵说到这里,非常愉快,哈哈大笑:“他说他不认识她!哈哈哈哈!”
      后来的,长江不用听,也知道了。
      李桃到了大昌,嫁给叶富贵,饱受虐打,然后将他送走,送到他的亲生父亲身边,做一个最低下的仆人。
      “唐震百为了生个儿子,这几年娶了多少姨太太,他如果知道当年他赶走的那个丫鬟为他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一直在他身边,为奴为仆,那表情该多精彩多有趣!”叶富贵疯狂地笑起来,即使咳得喘不过气,也没停止那疯狂地歇斯底里的笑。
      身体里的血液被冻结了,指尖传来冰凉的感觉,长江没有觉得伤心,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眼睛涩涩的疼。
      叶富贵打人骂人,可从不说谎话。
      长江扶起笑昏过去的的叶富贵,一步一步往后山走。那里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木屋,是守林人居住的屋子。他平日与守林人交好,时常去那里玩耍居住。
      三小姐……是他的妹妹吗?
      伏暑天,只听见蝉鸣。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闷热了快一个月,雨却始终没有下。
      “长江……”
      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长江一回神,看到玲珑一脸不悦地站在他面前:“发什么呆,怎么叫你都不回应!”
      习惯性的准备蹲下,让她坐上,却被玲珑阻止:“陪我走一段。”
      她说:“长江,你想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后山的所有草都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是要落雨了吧。外面的世界……也和枳城一样有连绵的山,两江交汇在一起?也会和枳城一样,青石板铺就大道,人们面上带着湿漉漉的表情?那些,我想知道吗?我有可能会知道吗?
      见他不语,玲珑也沉默下来,只迎着风看向远方。翻涌的长江水与乌江水就在眼前,他想起三小姐曾经戏谑的笑话我的名字:“你叫长江,那么,是不是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叫乌江呢?”那时候的他听到这样的话还幻想过,母亲和父亲在抛弃自己后真的生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取名叫乌江,那么,他们唤起乌江的时候会不会偶尔也能想起他这个被遗弃的儿子。
      “长江,有一天,我要将这个世界都抓在手中!”她突然转过头,目不转睛望着他。有冰凉的水滴在脸上,他仰起头,看见天空终于变得灰暗,雨水越落越密。闷热了一个月的空气仍旧沸腾着,却有豁然清爽的痛快。雨中的玲珑笑起来,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犹疑:“你信不信?长江。你愿不愿意相信?”
      微微点头,他走过去将她护在身前:“下雨了,小姐,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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