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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走失的彩虹(五) ...

  •   法国是一个将慵懒堂而皇之,且恭维为优雅的国家,每逢休息日,熟识的、素不相识的人们,往往聚在一间间咖啡馆,将时间幻化成虚无的概念,慷慨地消磨在咖啡、香烟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之中。
      在这样的氛围下,即使是王瑞恩,也挨不住大家软磨硬泡,破例施恩,于星期日当天放弃拍摄“永远NG的雨夜”,在日落前就放大家自由。
      多半月来第一次放假的一行人等夸张地感恩戴德,高呼“王导万岁”,起着哄要去体验法国的风情。方若绮不想扫兴,便同关古威商量,先随大家一起坐一会儿,然后稍早告辞一点再去看那些旧广告。
      穿过墙壁斑驳的小巷,进入转角处的一间咖啡馆。
      同爱情相关的电影,常常选在法国拍摄,是有原因的:法国特有的魅力,是常常能够令异客抱有不实的期望。比方说,年轻的女孩子以为法国男人英俊而浪漫,梦想同他热烈地相爱一场,然后迫于种种因缘失散联系,只将回忆留给自己缅怀;比方说,已不年轻的男人们以为法国女人美丽而愚蠢,梦想同她热烈地□□一场,然后理所当然不再联系,可将经历说给哥儿们炫耀。
      电影,归根结底,不过是满足人们于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梦想。
      剧组同事中不乏有人,用蹩脚的法语搭讪,试图得偿一夜的激情;但多数人,只是围在贴近的三四张桌子,在号称最优雅的语言作为杂音映衬下,絮絮地谈天。这些人是有牵挂的,因为牵挂,所以不能放开自己。牵挂,可能是家中殷殷盼归的妻子,可能是隔壁暗暗仰慕的前辈;可能是有人在等,也可能是在等一个人;总而言之,牵挂是使人甘心丢掉的自由空间,牵挂是使人情愿放弃的及时行乐。然而,牵挂有什么好,使人乐于用如此之高的代价交换?牵挂所做的,不外是使人希望不在此地而在彼地、使人在众人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黯然落泪;牵挂所做的,一只凶狠的拦路狗同样做到。
      关古威笑言,围着这几张桌子,简直组成一个“伤心俱乐部”。
      的确,连同组内最内向的场记小妹,那个平时话还没说脸已先红的小姑娘,也和着咖啡香,讲起暗恋了足足七年的学长。方若绮从没在一晚之内听到这么多的故事。即便是对着最挚交的朋友都不肯说出的心事,却肯对着半生不熟的同事一一倾诉,不加矫饰、不怕丢脸。只因是在异乡,大家都知道迟早有离开的一天;既然是在异乡,为什么不呢?
      不是说,发生在巴黎的,只留在巴黎吗?
      就连朱莉,也在鬼鬼祟祟了这么许多天之后,第一次鼓起勇气,同大家相请不如“偶遇”,捡王瑞恩所在的桌子坐了下来。
      方若绮不禁莞尔。然后趁众人热闹不备,悄悄溜去外边透气。故事虽好,怕是再听下去,要轮到她被大家逼着交待。而她的牵挂,是见不得光的。
      方若绮有自己狷介:她爱起来太不顾一切,以对方为中心,这样难免形成弱势,而她偏偏是以弱势为耻的。比如说,在她看来,冷落、背叛、抛弃种种不贞不义的行为俱不可耻;反而,被人冷落是可耻的、被人背叛是可耻的、被人抛弃是可耻的。现在,她怀疑,她对黎华全部的牵挂、整段的爱都是人生的污点;她,不想承认。

      向门外走去的路上,一个当地的年轻人笑着说要请她喝杯咖啡。他有着卷曲的金头发,和深邃的蓝眼睛,身上的苦橙花香浓淡恰到好处,几乎使人忘记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沐浴是月度一次的活动。但是,方若绮只是笑笑,终究婉拒。挥刀斩情丝尚是斩不断;牵挂一事,岂是不想承认便凭空消失?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街灯也黯淡。站在街道一侧,呼吸着阴湿晦涩的空气。真是讽刺,在难得不拍“永远NG的雨夜”的这一夜,反而下起了雨。该来的,来晚了,那么不合时宜。
      差几分钟就是十二点,方若绮叹口气,还是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尽管前次通话,对方已经交代,今天早有安排,同高明权去打保龄。这些日子,高明权似乎成为他的专属挡箭牌。她当然是不相信的,她问:“你?保龄?”
      那厢不疾不徐,理所当然地笑道:“为什么不呢?明权的水平,从前反正也要让他一条腿。”
      等待接入的时候,方若绮不住地对自己说,不是怀疑他的所言有虚,不是刺探他的真实去处;她只是想在午夜时分,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六月的十九日即将过去,她一定不是第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但她愿做最后一个。她喜欢这样的意象。
      可惜等待到的,依然是低沉的女声,提示用户关机。方若绮举着手机的手垂下来,录音中的女人快同她成为熟识。她是否会知道,有人如此执着的每天打去听她的声音?
      远处,午夜的第一次钟声敲响,某地某日的此时,辛德瑞拉在美梦中震醒。

      方若绮站在屋檐下,听完整整十二次的钟响。而后,略带迟疑,转拨给另一个人,高明权。她对自己说,打这一通电话,不是怀疑那人所言有虚,不是刺探那人真实去处;打这一通电话,与那人根本无关,她只是打出还没来得及打出的贺电,祝贺高,喜得贵子。
      然而,时隔六小时的台湾应是清晨六点;这时打去贺电,不是无礼,倒显无理;傻女子,何苦为自己徒找理由?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好在婴儿的作息难定,使得好好男人高明权已是被磨去了懒觉的习惯。对于这个时分的来电,却也不觉应当声讨。
      为了保障老婆大人的睡眠,接到电话的时候,高明权正用莫筱筠前一天储下母乳的奶瓶喂着怀中的小宝贝。接起电话时,声调中掩不住兴奋:“若绮,我同你说,我家宝宝真是天才,还没满月就开口说话,你听,他叫你阿姨。?”
      对面忽然沉默,大概是将听筒对着婴儿吧。虽无育儿经验,方若绮也知违背常识,屏息凝气听了起来,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哪里有什么“阿姨”?
      又是半晌,高明权蓦地狂喜地追问:“听到没听到没?刚刚宝宝又叫了一声,我家宝宝怎么会这么天才这么有礼貌!”
      方若绮几乎要翻白眼,哪里是什么叫了“阿姨”,小家伙分明是“啊咿”一声,打了个饱嗝。
      初为父母的人总是穷尽一切合理、不合理的方式论证他的宝贝是个天才;他们荒唐,但荒唐得委实可爱,教人不忍心道破他的荒唐。
      接下来方若绮说几句范式式的恭喜,高明权和乐地说几句范式式的致谢,又说要黎华同她做孩子的教父教母。方若绮愣了一会儿:被婴儿闹得夜不成眠,催肥size穿8号的衣服,翻遍字典强迫症地找寻最佳人名,将全部亲友列出寻觅最适的教父教母,多糟糕的生活!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然而,远水不解近忧;方若绮回过神来,趁机将话题拐向黎华,装着不经意地问道:“昨天你们战势如何?”
      “什么战势?”
      方若绮心中一凉:“你不是约了黎华去打保龄球吗?”
      “黎华?保龄球?”高明权不明所以,“怎么可能?黎华近半月多都在医院进进出出,……好像是肺炎吧,他没告诉你吗?”
      ……

      方若绮不知是怎样终止了同高明权的谈话,不知是怎样回到了咖啡馆内,不知是怎样走到同事之中、王瑞恩面前。
      一如,关古威不知是怎样回想起赴法绕远由美国转机的航线,不知是怎样又一次对着时间错乱的腕表发呆,不知是怎样为身边同样痴傻单思的朱莉惋惜。
      一如,朱莉不知是怎样终究鼓起勇气决心向王瑞恩表白,不知是怎样刚起了一个头就发现王瑞恩的注意移向别处,不知是怎样就目送王瑞恩离开她同方若绮避去了角落。
      一如,王瑞恩不知是怎样忽然慌乱地发现丢了方若绮,不知是怎样保持不住当方若绮再度推门而入时短暂的快感,不知是怎样就对方若绮大声吼了起来。

      其实他知道,是因方若绮同他说了一句话。她说:“王大哥,我要请假回台湾。”
      她说:“黎华需要我回去。”
      然后,王瑞恩吼她:“不准。”那一声平地春雷响彻安静的咖啡馆,引得原本听不懂中文的客人亦是纷纷侧目。
      反而事主方若绮本身,成为全场最镇定的存在:“准也好,不准也好,我总是要回去的;我说过,黎华需要我回去。”
      平日温文儒雅、专攻陈旧书卷气息文艺风格的王导未及为自己汗颜,只是紧紧盯着方若绮。目光中不是平日里精益求精的严厉,而是失望,而是心痛,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的嘴微张,颤抖了半晌方才说出:“若绮,你怎么……怎么……那么……贱?”
      方若绮一愣,彷佛不相信这样的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由素来护她爱她的王大哥说出。她缓缓回身,悲凉地反问:“我怎么知道?”说完在密集的桌椅间向门走去。走到门框,她听到身后王瑞恩重重的叹息,他说:“方若绮,这一次你走了就再不要回来,我以后再不会是永远等你的后路。方若绮,我以后……再不会帮你了。”
      方若绮抓着门把手,将额头倚在门框,略停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那么就不回来了吧,那么就断了后路吧,那么就不要再帮我了吧……

      门外,夜雨依旧。
      方若绮忽然感到片刻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放松。将离的一瞬,不能说是没有委屈、没有惋惜、没有留恋的。然而,那不紧要,不是最紧要;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她只要抓紧最最紧要的就好。
      最最紧要的,于她目前而言,就是去取护照,然后去戴高乐机场,搭最早一班航班回台。想到这里,她渐渐加快了脚步,她在雨中奔跑起来了。
      奔跑过阴暗的街,奔跑过阴暗的心事,奔跑过阴暗的揣测。
      她所爱的那一人,独自在医院,病着;独自度过生日,病着;独自瞒过医生护士的耳目,在凌晨打来电话对她嘘寒问暖,病着;独自营造一个又一个借口,来解她心疑、怕她担忧,病着。
      而她呢,她负气来到千里之外异国他乡,不知感恩,不知珍惜,猜疑他,报复他,诅咒他。像个怨妇,像不懂事的小孩,像月满时分的女巫。
      她已经,错过了他许多的深情,错过了他的生日,错过了六月十九日。
      她多想时间倒转、一切都没发生,然而,怎么可能?她所能做的,不外尽快赶回台北,竭尽所能补救。
      由巴黎到台北,自西向东的航线,顺应地球自转,不能帮她找回失落的从前,甚至会使她再失去多一点时间。错过的东西是回不来的,踏错了路后要多费些时日也成定局;好在,还有不再过错的机会;不再过错,已是最好的补救。
      不是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吗?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更快了一些。她的心也轻快了一些。也许说来难以取信,不过她发誓,辗转过一盏又一盏的灯,在微雨做的帘幕之间,她看到了彩虹,那在巴黎街头走失已久的彩虹。
      然后,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他唤她“若绮丫头”。是谁在异国他乡唤她“若绮丫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她停下脚步,不置信地看着对面。
      对面是一个来自东方的男子,街灯投射出他清癯的身形、酒红色的头发,和明亮的温暖的琥珀色的双目,雨水绕着他似真似幻的轮廓在他的肩头跳舞。
      她觉得喉头嘶哑,懵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男人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提箱、手杖都放在脚边,打开双臂,以一个等待拥抱的姿态,温柔地看着她。那种不着力的蛊惑,真教人心折。
      方若绮一步一步,慢慢地朝他走去;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这条路怎么走也走不完?也许,这条路是通往彩虹的彼端。

      哦,宁静如夜,甜蜜如糖,甘醇如酒。
      那样的沉醉与爱不忍释,对于方若绮来讲,不是寂寞,而是,而是……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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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走失的彩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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