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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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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寒五年一月,天光未启,黑云沉沉。瑟瑟寒风吹来,吹开了零落在暗角的黄梅。清风携馨香轻踮过每户人家,笑催促着他们打开家门。南台百姓顾不得被冻得瑟瑟发抖,皆向城门口方向聚集,也不知所为何事。
未至城门,压城之云终是难掩其郁,泣下簌簌白雪。雪落在黄梅枝头,更散其馥。可这春雪也未能留住人们急促的脚步,反倒是催生出更深的兴味。
“听闻已到城门口了?快些快些!兴许还能见上一眼!”
拨开层层晶莹的雪花,远远便能看见浩浩荡荡的军马排成的整齐队列,延伸至城门。旌旗随风飒飒飘飖,暗红色与霜白色的强烈对比直直冲击着视线,激起无限澎湃。
为首的将领是一名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的青年。他一手牵着一匹骏马,一手撑一把金边勾勒、黑白太极配色的黄梅油纸伞,伞柄末端坠有一条玄色穗子。如墨般的长发以红蓝珊瑚珠流苏点缀的金色发冠高高竖起,正是意气风发。纹有金色的花枝的白色交领短裳上,套有鳞甲护手与护肩,连并一袭暗红披风;以细绳与护肩相连的猛虎束腰将他腰身的完美勾勒得淋漓尽致。
他的脸庞过分清俊,却丝毫不显女气。柔和的眉眼如画笔细细描摹而生出的,眉心点缀的红花钿乃点睛之笔,更为他增添几分出尘的气质。他的嘴角似乎总是噙着浅浅笑意,一看就是性子极为温和之人,让人不由得心生暖意。
他就是征战千里、御敌四方的镇北大将军——谢必安。虽说比起将军来,他看起来更像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但毕竟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大将军之位,自然不可能徒有其表。
不知为何,谢必安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只听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本密集的人群间缓缓破开一道口,一位策马奔腾而来的青年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他的穿着打扮与谢必安大同小异,只是他的短裳为黑色,也未着鳞甲。俊俏的脸庞有些冷硬,棱角分明;眉眼如锋,锐利凌人,颇有让人不禁退避三舍的气势。若无眉心同谢必安一般的红花钿将他的锐气软化了几分,或许只一个蹙眉、一个眼神便足以恘得人魂飞魄散。
“吁——”
青年拉紧手中的缰绳,喝止马儿的步伐在谢必安前方停下。待稳住了身形,侧身便从马背上翻下。
“咦,这可是小范将军...?”
有人开始猜测来者的身份。
“是了。那紫骏乃天子亲赐,全城也只两匹。除了小谢将军以外,仅小范将军受此恩典!”
“没想到小范将军也来了啊...”
“听闻他昨年...”
“嘘...”
本因这插曲而寂默下去的人群再次热闹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位小范将军。
范将军名曰“范无咎”,与谢将军师出同门。眉间如花钿般的红印便是其师门的标记。范无咎自幼与谢必安青梅竹马、情同手足,不是亲人却远逾亲人。自十六岁起便与谢必安并肩作战、共征沙场,功绩累累,名气远扬,为他国所忌惮。
他们虽皆为杀敌四方的大将军,可向来深谙民生,心系百姓。平日里常常游走于民间,也从不拿将军的架势,亲和有加。加之年纪轻轻,恰过弱冠,于是被亲切地唤为“小谢将军”与“小范将军”。
然而就在昨年年底,与小谢将军驻守边关的小范将军于军帐内遇袭。小范将军中计被刺,身中剧毒,于是不得不在府中休养,故此次出征仅小谢将军一人前往。
可此时此刻本该在家养伤的人却直直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也难怪人们会如此惊讶万分。
“无咎...?”
见来人风尘仆仆,连睫毛都被染上了白霜,谢必安那好看的眉头不由得蹙起,将手中的缰绳放下便上前迎向范无咎。
“说多少次了...春雪已至,天寒地冻。既有恙在身,理应待在府上好生歇养,怎能这般胡闹!”
温润如谢必安,他的声音听起来总是低低柔柔的,即便是斥责,也只比平日里略微浑厚些。
许是这天气过于寒凉了罢,加之一路策马赶来,范无咎的眼底微泛出些许青黑,嘴唇也有些乌紫。
“安兄出征,岂有不相送之理?”范无咎正色道。
虽说嘴上在嗔怪,可谢必安还是将手中的伞柄塞进范无咎手中,顺手解下披风给他套上:
“来便罢了,也不见你撑把伞。哪怕乘辆马车、带上成说或者千红来也好,非得孤身一人沐风淋雪的。”
范无咎见推辞不过,只得作罢,任凭谢必安将他的披风给自己披上。
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一直能被谢必安这般说教。
喉间苦涩翻涌。
范无咎将握着油纸伞的手稍稍抬高,好让谢必安也能被笼罩其中,不被雪花沾染。他看着谢必安额头鲜红的印记,不禁有些失神,如自言自语般喃喃:
“...拖着个如此不中用的身子,总让安兄难安。”
当初若不是自己大意中计,如今怎会让安兄独自涉险...
谢必安听见他这番话却不由得失笑:“莫不是冻傻了?”给范无咎系好披风,也顺便将他的衣襟捋得齐整,“如此匆忙赶来,只为同我倾吐这番话?”
平日里范无咎从不主动提起此事。方才无咎无意间说漏了心事,此刻指不定无所适从。
范无咎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谢必安这是在借打趣自己转移话锋,遂心里一暖,便顺其而下:
“自然不是。”犹豫片刻,遂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向谢必安,“有一物赠予安兄。”
那物什形似陶埙,表面绘有黄梅枝,以云作纹,底端为东海珍珠一颗,坠有马尾般墨色穗子。
谢必安接过,只觉那东西滚热,伴有浓厚梅香溢出。待细细端详后,方觉黄梅枝旁另有玄机,竟有机关使之开合。内部明亮,伴有火星点点。
“内添有梅香末,能反复焚烧,经久不灭。可作香囊,可做手炉。”
听完范无咎的解释,饶是奇物阅遍的谢必安也不禁为之惊艳万分。
他指尖摩挲过挂件上的云纹和梅花枝,心知这般精细的设计与工艺,定是无咎劳着病体花了不少心思和功夫制出,特地赶在自己出征时送来。
“无咎有心了,我很喜欢。”谢必安目光柔和,将那挂件系在腰间,露出一个春日般温暖的笑容。“今后定不离身。”
“喜欢便好。”
范无咎生得冷硬的眉眼也被阳光照得柔和不少,除此之外,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可但凡熟悉他的都知道,他其实是很高兴的。
因为谢必安的举动而高兴。
“安兄...可否为它起个名?”
为灌溉心血之物命名,便等同赋予它灵魂;它将怀拥着制作者的期愿永生相伴、永世相随。
“啊,自然。”
谢必安哪里会拒绝,自是爽快地应了。他沉吟片刻,随即不疾不徐道:
“…东风遥寄君须记,寒月逐香还少年。不若叫它‘逐香尘’,如何?”
东风遥寄君须记,寒月逐香还少年…
范无咎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心脏重重一颤,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但面上依旧未表露出任何异样,只点头肯定:
“好名字。”
谢必安笑了,将范无咎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墨色发丝绾在他耳后,温柔地凝视着他微阖的眼睑。
这时,有侍卫从不远处跑到谢必安面前,双手作揖:
“时辰已到,还请将军快些上路。”
谢必安向他颔以一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又转过头,向范无咎缓缓开口:
“过些日子...去江南住下罢,我在那处置办了一处别院。毒性灼烈,而江南水土湿润,更适于你养身。”
谁知未等谢必安说完,范无咎便摇头婉拒:
“江南路远,而安兄归来之日必先入南台。在此等候,方能于第一时间迎接安兄。”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必安无奈:“无咎...”
他也曾如此相劝范无咎多次,可范无咎次次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了。
“纵不能与安兄并肩作战,咎弟今日便在此立誓,定在城内等候,直至安兄归来,绝不离开!”
范无咎抱拳,目光坚定。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食言!”
他目光坚定,话语铿锵有力,毫无说服的余地。
谢必安虽心知范无咎性子固执,可又哪里见过此时此刻这般强硬的无咎?一时半会竟也有些不知所措,说不为之触动自是不可能的。
“你呀...”
劝也不是,拂了他一片心意也不是,实在拿他没了法子。谢必安只得暗叹一口气,轻轻解开他握紧的双拳:“...我绝不会让无咎等太久。”随即又放柔了声音,“待我为无咎报仇雪恨,我随无咎一同下江南,可好?”
范无咎知道谢必安总是这般挂念着他的身体都是为他好,露出浅浅笑意,没有再拒绝:“...好,全凭安兄做主。”又顿了顿,似有千言万语涌至嘴边,最终只凝结成了四个字:
“安兄,保重。”
“放心,我怎会忘记南台还有个至亲之人等着我的凯旋。你自己也要好生养身子,别总捣鼓那些东西到大半夜才睡下。”
谢必安语毕,范无咎眼中充满了惊讶,浑身不自在。他也不知谢必安是怎么知道的。但转念一想,多半府里有又下人嚼舌根被谢必安听到了,又或者是自己那随侍愣头愣脑地被套了话。
显然谢必安对此事并不准备多做解释,只对范无咎柔和一笑,翻身上了侍卫牵过来的马上。
“你也快些回去吧。天寒,好好在家待着。”
“安兄——伞!”
“无咎撑着吧。”
谢必安笑着朝他挥挥手,策马随浩荡的军队离去。
范无咎仍站在原地,目送谢必安出了城门,渐行渐远。直到军队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缓缓转过身,牵起紫骏的缰绳。油纸伞的阴影覆盖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空留肩上鲜红的披风凄瑟地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