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念终相见，痴恋候久长（下） ...
-
春雨潇潇，落瓣飘飘，院有一人，掘坑挖泥。风过处，微寒。魏珠撑着伞，随着身前人的移动及时矫正自己的位置，既不让忙碌的人淋着，亦不能妨了事儿。现下已是入秋，清晨、晚晌儿已见初凉，偏这金贵主儿昨儿将底下侍侯的人都哄了出去，自己在里面楞坐了一夜；今儿寅时刚过，便着人拿来锄头，赶到绛雪轩，四处挖寻。
雨是下了一夜的，虽时间长，却因太过细微，并无甚积水，只是原干硬的泥地松软下来，清晰地留下一路的脚印。望着脚印，魏珠的头有些混乱，好象记忆里，也有这般地一夜，天不似往日的黑，微弱地光从云际处来，却没多大亮儿，也许是时间太长，脑袋里的影像有些模糊，只记得周遭都是被晕染淡了的黑，灰蒙蒙地很不透亮，又像张网，紧紧地裹住胸口里的那颗心，憋闷的很。只是微雨细无声，经清洗过的空气变得清新，还裹着这极淡地海棠花香，落下的花瓣铺了一地。那时的自己还只是个哈哈珠子，跟在梁九功身边儿当差，那时的梁九功也还没获罪，尚是万岁爷跟前儿的大红人，那时的他也似自己现下这般，撑着伞惊心地陪护，也是这般近乎哀求地劝慰。不、不、不，是有不同的，那时自己虽把着轩门口看守，可却也能感到万岁爷有些近乎疯狂的绝望，不，不是绝望，那是……对，那是紧命地压抑和自控；现如今倒有些恐惧般地欢喜，眉眼间终有一丝希望。
康熙停下，撑着锄头长叹一声，就着手上的帕子擦擦汗，眼神却飘向东南处，只是眼底的迷雾让人看不出心事。魏珠忙低下头，掸平搭在臂弯上的斗篷，又摸了摸，见没有半丝潮湿，方上前给他轻搭上，细语道：“万岁爷，今儿还早的很，您先歇会儿，待雨停下再挖可好？”康熙踢了踢脚下的泥，道：“这是第几棵？”魏珠道：“回万岁爷，这都第三棵了，您看是不是……”康熙拽下斗篷，拉着铁锄走到另一棵海棠前立住，无知觉地顺手抓住飘落的花瓣一枚，轻声道：“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
忽地，他使劲儿蹭蹭身前的泥，问道：“小魏子，近日轩里可有挪动？”魏珠忙答：“回万岁爷，没有。”康熙“哦”了声，魏珠又道：“前些日子太后那儿的老梨树长的不好。”康熙轻飘地勾起嘴角，道：“皇额娘可宝贝它了。”魏珠应和道：“奴才怕太后心疼，想着怕是缺了肥，土里养分不好。”康熙手中的花瓣早被他揉碎，弹开碎渣，闻起手中的香气，口中仍道：“上肥？那气味太重，皇额娘受不得的。”魏珠亦道：“还是万岁爷英明，奴才想，若那腌臜气味冲撞了太后，是极大的不敬，还连带着惹您劳心。”瞥见康熙眼中渐有笑意，才又道：“奴才便着人重新换了土，太后见这法子不错，又吩咐奴才给各宫娘娘那儿都添些，说是让大家都有些新气象。”
康熙叹声，魏珠试探喊了声“万岁爷”，见康熙挑了挑眉，并无愠色，方道：“万岁爷，快上朝了，您先回去歇歇吧，要是太后知道，怕是会心疼的。”康熙转目凝视魏珠，只惊得魏珠双腿发酸，一股凉气自脚底板蔓延，咻地便蹿上头来；不过多年来的耳濡目染、亲身历练硬是让魏珠在心惊胆战情形下，表现地恭谦低卑却无慌色。半晌，方听得康熙的声音从自己脑顶徐徐传来：“看来梁九功调教得不错，朕还得谢谢他呢！一会儿，你去趟敬事房，宣朕口谕，把他调回来，你们俩一块儿伺候着吧！”“嗻。”康熙冷笑：“不都自以为是朕肚里的蛔虫么？朕倒要看看他怎么个知心法儿！”
雨过天晴遍又是艳阳高照，因为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这会天不仅蓝的清澈，云白的纯洁，就是往日强烈的日光，今儿也显得格外温煦柔暖，甚是可人。下了朝，康熙便赶回乾清宫，僵直着身子坐在书案前，若有似无的叩着桌面，双目紧盯着眼前铜锈色的盒子，有那么一瞬间，他屏住呼吸，修长地手指碰上金锁，那触感竟比他的指尖暖和许多；伸出的胳臂开始发麻，指头便顺势颤抖起来。康熙闭上眼，深呼吸，睁眼的同时趁自己来不及思考，将冰一般的指头使劲儿按下，只听“啪”地一声，盖子敞开了。也就是那瞬间，康熙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咚”地一声定住了，上不来下不去；顾不得多想，忙倾身前移，在身上最后一丝勇气殆尽前，康熙终于得愿以偿。看到里面空空如也，他那悬着的心才“哐”地放了下来，缓缓地舒口气、安住神，这才晓得原来后背在这瞬间便连着内衣外袍，全湿透了。
魏珠进来回禀：“万岁爷，八福晋刚到宜妃娘娘那请安，方才离开。”康熙“哼”了声，没抬眼皮：“惠妃那可曾去得？”魏珠转了转眼珠子，道：“回万岁，福晋没去，可能是怕惠妃娘娘看了睹人思人。不过，奴才听说福晋给钟粹宫良妃娘娘那儿送去不少补品。”康熙看了看他，道：“又让丫鬟送的？”魏珠道：“是。不过……”康熙皱眉，有些不耐：“不过什么？”魏珠回道：“不过，良妃娘娘没见。只是收了东西，便让那丫头回去了。”康熙“呵呵”笑了出来，声音有写低沉；片刻正色道：“宣粱九功进来。”
粱九功跪了半晌，康熙才看似无意道：“粱九功，你可知罪？”梁九功爬在康熙脚下哭到：“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罪该万死啊！奴才因着祖辈积德，才得以侍奉御前、伴明君身边，得以沐浴天恩；又是天降奇福，让奴才得万岁爷的看重，跟着万岁出入左右，伴驾日夜，平日里您更是一句重话都没说奴才。可奴才不懂得惜福，侍宠而骄，对家里的人更是少有叮嘱，方惹出祸端，也让万岁爷为了难！奴才想来日不敢食，也不能寐，万岁爷，奴才自知罪孽深重，还请万岁爷责罚！”
康熙看他哭得好似泪人，倒真有些痛断肝肠的意思，忍住笑意，踢了他肩膀一脚道：“哼，少于朕面前装模作样了，蒙得朕希里糊涂，倒在外人面前耀武扬威、狐假虎威起来，不过是仗着在朕身边伺候，跟朕比旁人亲近几份罢了。真有心你们就该平日里谨严慎行些，你给朕记清楚，这紫禁城还是紫禁城，可朕的后宫决计不是明后宫！……罢了，你起来罢！”梁九功见康熙色厉内荏地训斥着，话愈说愈厉，早吓得腿脚发软，面无血色；又听说让他起身，便连连推说不敢，康熙道：“莫不是还要朕亲自扶你梁谙达起来？”梁九功吓得浑身一颤，仍旧连声“不敢”，却也磨磨娑娑起了身，站立一边。
康熙长叹一声，道："九功啊，你是康熙六年来朕身边的吧？呵呵，朕记得那时你还是个哈哈珠子呢！"梁九功擦擦眼角，道："是呢，奴才那时也刚十二。"康熙颔首："是啊，康熙八年，朕擒鳌拜……还记得那日，鳌拜发狂，拼开一切要与朕同归于尽。当时是明珠狠狠抱住朕，空出后背生生挨了他一掌；也亏得你拼命抱住鳌拜的脚，任凭他踢打，也不放开，才给后面的胜局以时间……这一晃竟将近四十年……"梁九功亦叹息不已。康熙闭目道："四十年啊，沧海桑田……昔日之情，朕犹记心，可……为何你和明珠都变了呢？"梁九功闻之甚恐，忙跪下磕头，哭道："万岁，是奴才辜负了您……"话未尽，康熙摆手睁目，道："你起来罢，朕与你所言并非要治你的罪，真若要办你，朕也决计不会拖到今日。"
康熙揉搓着眉目间的疲倦，缓声道："朕也明白，你常年在宫里，这四十余年你也没见过家里人，真要算来，那件事与你也原无多大干系，不过是他人借你的威风使使。"说罢，语音上挑道："你可知朕却为何要罚罪于你？"不等梁九功开口，他径自接道："朕最恨你一言不发！"说的气处，指着梁九功道："你既跟朕这许久，便当知朕的脾气；你家里既给你送来，你往后心中亦只当有朕，而你……你却为了未曾谋面的人来枉法，还欺骗于朕，梁九功，你的的确确是罪该万死！"见梁九功又要下跪，高声吼道："不许跪！"一下子唬得梁九功手足无措，真真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得弯着腰，半站半屈腿的僵在那里。
康熙觉心中气被吼叫殆尽，才和声道："今儿，朕姑且饶你一次，你还回来伺候着，和从前无差。只一样你记着，你那脑袋先记在朕账上，往后若有差池，朕定当找你讨来！"梁九功听这意思，知自己是逃过一劫，忙叩首谢恩。康熙抚着盒子道："你也不用谢朕，朕也是看你办得不错，这盒子……"梁九功道："奴才谨慎着呢，没旁的人瞧见。"康熙点头笑道："你办事，朕自是放心。你说，她……"梁九功道："万岁何不一观究竟？"康熙同意，道："走，咱们摆驾'钟粹宫!"
＊＊＊＊＊＊＊＊＊＊＊＊＊＊＊＊＊＊＊＊＊＊
这日，赵醇带着新进府的门侍李朱分立在朱红色的大门两旁，那李朱一双溜黑的眼珠儿滴溜溜乱转，朝着正打哈欠地赵醇道：“哥哥，您打早便招呼兄弟过来，可是迎得甚么人？”赵醇瞥了李朱一眼，懒洋洋答道：“太医。”李朱道：“太医？昨儿不是还来了，照样让咱爷给哄了出去？”赵醇道：“今儿来的恐不一样。”李朱心知赵醇一来懒怠答理自己这新人，二来也是故意卖老，便只赔笑道：“还是哥哥懂得许多，跟着咱爷久了，见识也不是咱们能比的了。”说罢，竟真的认真站守起来。赵醇见李朱不再多问，本来萎靡的精神倒抖擞起来，心里像被蚂蚁啃噬般瘙痒难耐，便唬着脸，摆做老人儿的架势教导道：“你刚进咱们八爷府不久，这许多事便要多看多听少言……”顿住音儿，四处瞥瞥，才低声道：“这回是良妃娘娘派来的太医。”
李朱问道：“良妃……”话未出口，就听大门“吱”地一声打开，接着就见从里走出个藕色衣裳的丫鬟，赵醇上前一步，赔笑道：“呦！我说今儿听树梢上那喜鹊呱呱直叫呐，原来真有贵人到啊！我说柳湘姐姐，您这是上哪儿啊？”柳湘拢拢发髻，笑道：“你这猴崽子今儿偷吃蜜罐儿啦，瞧甜的你！我去九爷那儿伺候咱们福晋去！”赵醇忙道：“我给姐姐备车去！”柳湘拦住道：“你别忙活了。只这两步道儿，没多远。……我走啦！”“姐姐，慢走！”待柳湘的身影隐去，李朱问道：“这姐姐是何人？”赵醇又恢复起初的模样：“她是咱们福晋陪嫁来的丫头。”见李朱抻着脖子向前望，耳听得“轱辘辘”的马车声，忙嘱咐道：“要是福晋回来，尽量少提良妃娘娘！”没等李朱应声，那马车已稳稳停在府门前，接着车帘挑起，里面出来一双人。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相念终相见，痴恋候久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