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冰》大朵朵花

21、第 21 章

　　何东南的脑子里嗡嗡响，耳边还萦绕着张云辰刚才那句：“他喜欢的……是个男孩儿。”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自己是这样没错儿，可何西北不是，他不是！如果他是，自己怎么会没一点儿察觉？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你和你弟本来就不怎么亲，这些年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不，还是不可能，我不信。张云辰你瞎说，你他妈混蛋。除非他亲口承认，否则我不信。
　　何东南听见自己的声音：“西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谁说了都不算，只要你说不是，那就不是。
　　你是我弟，是我妈和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我已经烂透了，可你没有，你也不会。
　　你得上名校，得读最好的专业，得去大城市，得有个校花级别的女朋友。
　　你还要给我妈生两个孙子，一男一女。
　　西北，告诉我，不是真的。
　　何西北的哭声没有了，他抬起脸，看向何东南，好像已经全然放弃抵抗，和刚才的嚎啕判若两人。何东南似乎能感觉到，这才是他弟平时的样子，他弟在学校里，在班级里，在他喜欢的人面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躲闪在乖巧后面的执著，隐藏在青涩后面的冷静。
　　何东南忽然就害怕了，他后悔了，不，他不想听。何西北你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求你别说，我真的不想听。
　　何西北听不见他哥心里的叫嚣，他只知道，躲不过去了。
　　他非要来这儿见他哥，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探探他哥的口风，也看看他哥……这样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来之前没想着一定要向他哥兜底，但是也没想着一定要往死里瞒。知道就知道吧，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迟早家里都会知道——何况现在，想瞒也瞒不过了。他哥没那么好糊弄，也不是能学会什么难得糊涂的人。
　　打小他就知道，他哥从来一是一，二是二，什么事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何西北在沙发上坐直了。迎着他哥的眼睛，小声，但是清晰地说：“哥，是真的，我也喜欢男的。”
　　他刻意加重了“也”字的发音。
　　他想提醒他哥，别忘了，你也是。
　　他还想提醒他哥，咱们是兄弟，咱们是一样的，咱们应该站在一个阵营。
　　可是，就是这个“也”字，彻彻底底地压垮了何东南，点燃了那根本来就在空气中摇摇摆摆想要寻找火源的引线。
　　张云辰只觉得有一股自己压根儿没法抵抗的力道朝身体冲击过来，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一转，自己已经被何东南甩到了靠门的墙边，后背狠狠地撞上墙壁。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看来第一次见面，何东南对自己还是手下留情的。
　　何东南朝他弟直冲过去，张云辰还没从后背的疼痛中缓过来，根本来不及扑过去拦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狠狠一脚踹在何西北的肩膀上，何西北腾空从从沙发上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张云辰急了：“住手！”
　　何东南没听到他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没打算理会，一把拎起何西北，朝着何西北的脸就是一拳！
　　何西北一点都没反抗。也许是不想，更大的可能是完全无法反抗。何东南一拳打过去，何西北的头软绵绵地就歪向另一边。何东南把他丢在地上，抬起脚就往他背上踹，踹了一脚，又是一脚。
　　张云辰终于见识到了何东南的杀伤力，强忍着背部传来的疼痛，挣扎着冲上前，想要把何东南拖开。
　　可何东南已经红了眼，他认不得谁是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想打死面前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打死所有想要拦住他的人！
　　活着干什么？活着这么辛苦！这样的生活，不要过了，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谁会陪着你！
　　不是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有一间屋子，一个人就能算活着的！前面有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我一样，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不给我留一点活路！
　　何东南觉得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滚开！都滚！真他妈碍事！
　　何东南看也不看，回头就是一拳！
　　他已经不知道打的是谁了，是他弟，是自己，是杨潘，是所有人，是全世界。
　　张云辰松了手，一跤跌倒，脸色苍白，冷汗顺着脸流了下来。
　　不能再打了，张云辰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却吐不出，喉头上压不住的腥甜直往上涌。
　　不能再打了，何东南你住手啊，会出人命的！
　　不行，一定要拦住他！
　　张云辰横了心，就要再站起来。

　　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年轻男人。
　　吴亚杰回来了。
　　何东南完全没理睬门口传来的响动，又是一脚踹在他弟背上。
　　张云辰不认识吴亚杰，但见他既然用钥匙开门，想来也是住在这里。张云辰咽下喉咙里泛上来的那股子腥甜，声音嘶哑：“快拦住他！”
　　吴亚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何东南在狠命地踢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那人好像已经失去意识了，软软地瘫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而眼前这个坐在地上的男人，一手捂着胃部，满脸痛苦，冷汗涔涔。
　　吴亚杰来不及多想，冲上前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何东南，把何东南的整个上半身都死死地箍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大声吼：“哥！别打了！哥！”
　　何东南被人猛地箍住身体，本能地要使力挣脱。吴亚杰又在他耳边大喊：“会打死人的！哥你冷静点儿啊！算我求你了哥！”
　　这几声“哥”，把何东南飘荡在噩梦中的神识拉回了几分。
　　“哥！”吴亚杰竟然哭出来了，“求求你，打我吧哥！打我行吗！你会出事的哥！”
　　张云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何东南这一拳打得还不够重，眼前如此混乱的场景里，他还能抽出除了感知疼痛以外的一根神经，捕捉到了吴亚杰的那一点儿有悖常情的……爱意。
　　他担心的不是地上那个已经不怎么动了的人，或者说，他更在意的是何东南会不会出事。
　　张云辰看着何东南慢慢地安静下来，终于放下心。
　　局面算是控制住了。

　　吴亚杰把地上的何西北翻过来，倒抽了一口凉气。
　　何西北还在流着鼻血，地板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嘴角也破了，唇角和下巴上的血迹已经半干涸，半边脸颊肿得看不清眼睛的所在，脸上有青有紫有红，像一个被砸得稀烂的人偶面具。
　　张云辰还坐在地上，喘着气：“冰毛巾敷脸……他的背恐怕不好……送医院。”
　　何东南已经冷静下来了。
　　打累了，也踹累了。有点儿乏力。
　　他扶着桌子，站在那里，不太想得起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做了什么。
　　眼前是吴亚杰手忙脚乱跑进跑出的身影，地上躺着的是……何西北，屋子中间的地板上，还跌坐着一个人。
　　张云辰。
　　何东南的记忆回来了。
　　都想起来了，从头到尾。
　　怎么动的手，怎么推开张云辰，怎么打了何西北一拳，又是怎么踹他……张云辰想来拉开自己……
　　我给了他一拳。
　　我打他哪儿了？
　　何东南盯着地上的张云辰，下意识地朝他走了一步。
　　张云辰困难地吐出两个字：“医院。”

　　何西北除了皮外伤，第7、9根肋骨折断，口腔内左下侧切牙脱落。医生给他上好药，固定好伤处，让留院观察一天。
　　何东南站在他弟的床尾，默然不语。吴亚杰紧张地看着他，防着他脑子搭错了线又要动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来，干脆地挡在了何西北身前。
　　何东南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他脑子里都是张云辰那张陷在枕头里、却比医院里的枕头还要苍白的脸。
　　他没想搞成这样。他是请张云辰来帮他跟他弟谈谈的——顺便吃饭。可饭没吃上，自己还把人家给打了。
　　还打成胃出血了。
　　刚才他没犹疑，就给王庆伟打了电话，简单地讲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半个小时后，病房里就奔进来三个心急火燎的人，差点就在病房里把他给揍了。
　　然后他就被赶出来了。
　　何东南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但是冷静下来，不代表他现在就会对何西北充满愧疚——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兄弟俩大打出手之后两败俱伤，然后互诉衷肠进而抱头痛哭最后尽释前嫌——不可能。生活从来不是剧本。
　　心疼是心疼的，那毕竟是他亲生的弟弟。可恨也是真恨，恨他说那个“也”字，恨他作践自己，恨他明明能活成一轮太阳，却偏偏要去做一条蚯蚓……还恨他来这里。
　　他要是不来龙州，自己就不会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何西北这个样子，回去要是让他妈给看到了，不知道会不会立刻杀来龙州取他项上人头。
　　后悔吗？何东南问自己。
　　这跟当初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被木棍打，被皮带抽，被凳子砸……他妈尖叫着说要打醒他，打不醒就打死他，原来就是这种心情。
　　原来轮到他自己站在审判席上的时候，他和他妈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他有什么资格怨他妈？
　　他能顶得住他妈的毒打，他那时还有杨潘。可他弟那小身板，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哪里禁得起他的拳打脚踢？
　　何西北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三个人都不说话。另外两张病床上都没人，一间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
　　他忽然很想去看看张云辰，哪怕什么都不说。
　　就想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