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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火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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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庭从宫里回来时,南容却在小厨房里忙碌。
她低声问闻笛:“你家公子怎么会去小厨房?”
闻笛挠了挠脑袋,“公子一贯喜欢捣鼓些小吃食,君侯与侯夫人也都说过好吃。大约,他也想做给您尝尝鲜吧。”
“是吗。”白霜庭听了,也没有很大兴趣,站在穿堂的风口,多看了闻笛一眼,“你伺候公子多久了?”
闻笛笑了,“小人的母亲原是侯夫人的陪嫁,小人可算是和公子打小一起长大的呢。”
“打小一起长大,”白霜庭的嘴角勾了一勾,“我与朱弦,也可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
“那真是巧了!”闻笛这才发现朱弦并未跟在白霜庭身边,愣了一愣,“朱弦娘子去何处了?”
“皇帝喜欢她,留她在宫里伺候了。”
白霜庭话说得淡,闻笛却能听懂,一时挢舌不下:“皇、皇上?!”
白霜庭又多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汗涔涔的,今日出门过么?”
“啊,”闻笛吃了一惊,眼神闪烁,语速也变慢了,“出门给公子办了些事儿。”
“那公子一直待在屋里了?”
“啊,是,是。”闻笛忙道。
白霜庭微微眯起了眼看他,那目光是审视的,闻笛弯下了腰,不敢与她对视。俄而,白霜庭转身便往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在南容房后的天井对面,此刻门窗大开,炊烟四散,伴着若有若无的米香,叫白霜庭忍不住往空气里嗅了嗅。
灶台边码了不少食材,都已切得整整齐齐,只待下锅了。灶上另有一只蒸笼,不知里头放着什么,散发出悠远的清香来。灶台底下的茅草堆里坐着一人,仍旧是一身白衣,一边拿着秸秆与火钳往灶心里摆弄着,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出了神。
白霜庭走到他面前,都感觉到那红通通的灶膛的热度了,他犹未发觉她,她只好先开了口:“大夏天的耽在此处,你不热么?”
南容终于抬起了眼,那一眼,好像他并不认识她似的。一瞬而后,他才挂起了笑容,“怎么不热?足见娘子不曾下过厨房。”
嘴上说着热,可他一身清清爽爽,像是从冰块里走出来的一样。白霜庭道:“既嫌热,又来这里做什么?”
南容摇摇头,笑道:“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吾其内热与?”
白霜庭讥讽地笑了一笑:“公子自比于叶公子高,倒是很给自己长脸。”
南容淡淡地看向她,“娘子入宫,难道是又撞上郭将军了?”
白霜庭面色一变,“和郭将军有什么关系。”
“娘子今日火气大旺,在下寻思宫中除了郭将军,大约也无人能给娘子这么大的气受。”
“你——”白霜庭料想他在嘲笑自己当日被郭骏轻薄,偏又无话可说,自己跟自己气了半天,最后语气却软了下来:“不是郭将军,是皇上。”
夏日午间的融融光影里,女人的表情似委屈、又似烦躁,似依赖、又似难堪,或许她原不该跟他说这些的,但却没有法子,只能跟他说了。南容见了,心上像是凹陷了一块,“皇上?”
“皇上把朱弦要走了。”白霜庭低头,脚尖踩住了一根落地的秸秆,便盯着它,反反复复地碾着它。她心中郁结,竟将朱弦的事情对南容和盘托出了。
南容听完,往灶膛中又加了一根秸秆,望着那无声燃烧的火苗,慢慢地道:“太后常召您入宫,我又常能侍读,如今,连您的丫鬟也被皇帝留下了。”
白霜庭一顿,“你是说……”
“皇上大约也看出来,太后想拉拢我的意思。”南容微微一笑,“现在朱弦娘子的身份,对皇上来说是正正好,何况又是喜欢的人?皇上年纪虽小,却也学会为自己做打算了。”
白霜庭不快:“喜欢的人?世上哪有这种人。”
南容笑笑,却不反驳,“您不妨往好处想想。有朱弦娘子居中往来,您与皇上、白常侍与皇上,就都更近了一层。若她来日当真富贵了,那是一定能帮上您的。”
“皇上惯常只听武冈侯——只听君侯的话,”白霜庭仓促地改了口,南容却仿佛没听见,“你说他为自己做打算,那他与君侯,也不见得是一条心了?”
“这世上还有谁会与谁当真是一条心?”南容笑着反问她,“您与我,难道是一条心吗?”
白霜庭噎住。南容也不追击,只道:“或许这世上,只有母亲会对孩子一心一意吧。”
这话中像有些寂寥,都随着霏微的炊烟散去了。可是他从不曾见过母亲,她的母亲也只养她到九岁,他们二人,好像都没有资格谈论母亲这个话题。
“只是叔父身为太傅,与皇上相处的时间确实久些,耳濡目染之下,皇上也难免更亲近他。”南容复淡淡道,“您不必再多想了,皇上与郭太后不睦,宫中又没有可以说话的同龄伙伴,留下朱弦娘子,说不定也只为了解解乏。”
她盯着他,“你不让我多想,自己想的却多。”
他含笑,伸出手去拉她的袖子。她还不及反应,就被他拉得险些跌倒,不得不坐到了他的身边。他又张开左臂将她环住,另一手递给她一根秸秆,“你来。”
她皱了眉,他却将手握住了她的手,将那根秸秆往灶膛里轻轻地拨弄一下,秸秆尾端立刻着了火,沉默地延烧起来。他松开手,那秸秆也就跌入火堆,瞬时消失无踪了。
“你可猜出我在做什么吃食?”南容笑道。
少年的笑容就在她脸畔,她慌乱避开。“……香倒是挺香。”不就是蒸个东西,犯得着这样了不起?她在洛阳的时候,一日三餐也都是自己做,从未觉得这是什么怡情的爱好。
“娘子可听过‘雕胡菰子,丹贝东墙,濡润细滑,流泽芬芳’?”
她嘟囔:“虽没听过,但若只是菰米饭,那也无甚稀奇。”
南容笑道:“所以啊,这几日家中的莲花开得好,我便借了些来。切碎的莲花瓣与菰子一同混入香米,这香味才与众不同。啊,我还另煮了莲子汤,给娘子降降火气。”
白霜庭听了就想挣开他,却被他笑着揽紧了。他今日似乎笑得格外多,她静了一静,回头盯住他,才见那笑容如一个莫测高深的假面,而他的眼睛底里根本就没有笑意。
他收回目光,“我的房间,夏暖冬凉,也没什么好的,惟是这一个单独的小厨房,我很喜欢。”
白霜庭没说话。
“您若心情不好时,也可以来这里。”南容的声音静悄悄的,像是在那火上浮沉的气浪,“火焰干净亮堂,总能令人安心。”
“是吗。”白霜庭冷淡地道,“我却信浮屠家说的,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法华经·譬喻品》。]。”
“这话也没错。”南容好像有些苦恼了,眉毛纠在了一处,“但是要吃上好吃的,还得靠火才行。人间烟火,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说这么久,你不怕糊了?”
南容笑起来,“娘子可太小瞧你郎君了。”
南容自创的莲花菰米饭,柔嫩香甜,余味悠长,饶是白霜庭一肚子不服,也吃了个干干净净。南容就坐在桌边笑看着她吃,还不忘将那一碗莲子汤推给她,提醒她败败火。
吃完之后,白霜庭满意地揉了揉肚子,一肚子不服早不知飞去了哪里,她决定暂且不跟南容计较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情。你长姊送我那一只香囊,绣工精湛,恐怕价值不菲,我也该给她一个回礼吧?”
说着,她从衣带上解下那香囊,捧给南容细看,“特意做两只香囊,还一朱一紫,广阳侯夫人是生怕旁人分不出高低呢。”
她说得颇轻松,仿佛在调笑。南容顿了一下,道:“您不喜欢,便不必佩戴。”
“行走府中,处处被人瞧着,不戴上还要被人说。”白霜庭撅起了嘴。
南容淡淡一笑,“我还以为您惯常不会顾忌人言的。”
这话皮里阳秋,白霜庭歪着头看了看他,“我这不是生恐自己带累了圣贤公子的名声么。”
“名声上受点累,若能换来温温柔柔的小娘子,那也不错。”
她睁大了眼睛,做作地骂道:“你、你轻薄!”待见他笑起来,她才蓦地反应过来,“不是——你是嫌我不温柔?!”
“岂敢,岂敢。”这话的反讽意味更深一层,白霜庭还不及回怼,他却伸手过来,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又细细将她的手指掰开了,将那香囊放到了一边儿去,“上回的伤,可都好了?”
他说的是多月以前在宫中被蔷薇花刺破的伤。其实早已好了,但白霜庭偏将手掌摊开,逼得他细瞧,“你用的那个药草,也太糟糕,你看,留疤了吧!”
他信以为真,认真皱起眉端详,“何处留疤了?怎么会……”
他靠得愈来愈近,她的手掌忽然一翻,便挽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巧笑倩兮,“看来你的眼神还不够好。”
女人身上那莫名的香气,像是比未出嫁时更浓了几分。一边暗恨自己竟不留神着了道儿,一边也控制不住地脸红起来,南容躲避着她的眼神,沙哑了声音:“青天白日的……下人会看见。”
白霜庭眼神往外头一飘,守在房外的闻笛福至心灵,立刻躬身将门给关了。
南容噎了一下,只觉自己进退失据,竟是败给她了。但见她又扶着额头道:“你那莲花菰米饭香气太重,熏得我头疼,我该午睡去了。你去不去?”
她放开了他,站起身,复回头对他笑。南容深呼吸一遍,又一遍,才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
她却拍手笑了,“宰予好呀,好歹也入了孔门十贤。”她指着房中间那扇屏风,“孟家送的这屏风,昨晚我盯了一晚上,才终于记住了这十个名字。——不过你说,为什么南容却不在其中呢?”
她的问话固然是挑衅,但南容更在意的是那句“盯了一晚上”,好像他让她守了一夜空床似的。事关重大,他只能寸土不让,“娘子既愿做宰予,我又怎敢与娘子并肩?”他说着,也自起身,作势要将那屏风拉开,“娘子在里头昼寝,我便在外头读书,两不相扰,岂不甚好?”
白霜庭看他动作,终于忍不住跺了跺脚,“你才是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南容的手犹搁在屏风边,闻言笑开了,俄而将那屏风随手一推,四折的大屏风“哗啦啦”地响,惊了白霜庭一跳。他又觉得奇怪了,不是您先来勾引我的吗?待要动真章了,却还像小兔子似地一惊一乍。
听见他笑得开心,白霜庭不由抬眼,终于见那笑意延至他眼底,仿佛散开了漫天的星子,又仿佛黑夜里骤然绚烂的烟花。也不过是短暂地赢了一场口舌之争,至于么?她暗里笑他没出息时,他却欺近了身来,一手捧住她的脸,便径直地吻了下去。
她吃了一惊,南容却与她抵着额头,低低地喘着气盯住了她。但见咫尺之距里,少年的薄薄脸皮已经红透,眼神却不服输,笑意明明未散,偏又带上一股幼稚的执拗表情,不管不顾地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我是朽木不可雕,只有赖您多教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