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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独苏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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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缦衣驻足在一座普通的江南小宅前,秀丽小巧,雕梁画栋。他随着王雩走过一条条回廊,四周整洁明亮,可见主人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不禁心中微涩,她过得看似不错,自己为什么还要执着地非寻她不可呢?
王雩仍是对他没有好感,“你最好不要乱讲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见夏缦衣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有些心软了,温言道:“我师傅待师娘极好的,你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啦。但凭你夏公子的人材,什么女人找不到……”
他不说还好,夏缦衣听了,脸色白上加白,简直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通透。王雩轻叹口气,指着前面一座小花园道:“师娘定在里面看花呢,快走罢。”
夏缦衣眼睛一亮,恨不得立刻穿过挡路的墙壁与佳人相会,却又想到多年未见,囡囡不知还记不记得他,心中天人交战,脚步慢了下来。王雩见他没跟上,拉住他大步就走,催促道:“快些罢,趁我师傅不在,否则我非让他老人家给剥皮抽筋了不可。”
只听王雩叫道:“师娘,我带朋友来蹭饭了。”
满园花香袭来,一个衣衫华美的少妇笑着转过头,“是雩儿么?”她发现了王雩身后呆呆的夏缦衣,站起身来福了福,“这是你的朋友吧?”
王雩打着哈哈含糊地说,“他叫小夏,也不算特别熟嘿嘿。师娘,今儿有什么好吃的吗?”华衣少妇扑哧一笑,“太阳还没落呢,就惦记起吃的来啦!你先和你的朋友喝些茶吧。”
王雩尴尬道:“好……好……”他见夏缦衣还目不转睛地望着师娘,大力把他按在位子上,咬牙切齿道:“夏公子,夏大爷,醒醒吧,我师娘会疑心的。”
夏缦衣瞧着华衣少妇一颦一笑,心如刀割,囡囡原本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的影像,就在她刚刚回头的一瞬间丰盈圆满。
但他马上被一个残酷的认知击溃:她不记得自己了。
那个腼腆羞涩的邻家少年,那个戏言非他不嫁的爱哭少女,以及,他们之间流逝的十年。
她在他的心里,刻的比生命还深,而他在她的心里,春去了无痕。
多年来等待的痛苦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心脏,沤得他喘不过气,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华衣少妇虽然有点奇怪“小夏”的沉默,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丈夫最心爱的徒弟身上。她就象所有负责的师娘一样,把王雩近日的行踪拷问个遍,少不得教训几句不要惹事,小心你师父生气云云。王雩连声答应,又不住偷看比山还要沉默的夏缦衣,疑道:“他是气得疯了还是失望得傻了?”
忽然有人咚咚咚地跑来,喊道:“小师哥,是你么?”
夏缦衣寻声看去,却是个着粉红衫子,八九岁的小女孩抱着纸笔砚台跑来,她头上插着一朵小绒花,颤啊颤的,可爱得紧。
他心中说不出是苦还是酸,只想着:“要是我们当年没有错过,只怕女儿也这般大了。”
华衣少妇慈爱地望着小女孩,“跑那么快,当心跌倒。”
小女孩满不在乎,只对王雩说,“小师哥,你上次答应陪我画画的,可不许再赖了!”王雩苦着脸道:“小师妹,每次你都让我坐上两个时辰,真是累坏人了!饶了我可好?”小女孩立刻顿足不依,钻到少妇怀里指控道:“娘,小师哥说话不算数!我学不会画画,都怪他!”
少妇头痛无比,待劝道:“沯儿……”
夏缦衣忽然起身,对那小女孩道:“小妹妹,不如让叔叔给你画一幅好不好?”女孩眨眨眼睛,立刻道:“好得很啊,还没人给我画过呢。”
华衣少妇犹豫道:“太麻烦夏公子了吧?”夏缦衣根本不敢看她,半晌才轻轻答道:“没关系。”
女孩欢呼一声,四处找了半天,在花池边上坐定说:“叔叔,这里行么?”
夏缦衣卷高衣袖,展开宣纸,温和地说:“你喜欢就行。”
他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小女孩,一挥而就。
第一笔画你的蛾眉,第二笔画你的美目,第三笔画你的云鬓。
囡囡,你不会知道,我走遍千山万水找你的辛苦。
第四笔画你的螓首,第五笔画你的贝齿,第六笔画你的丹唇。
囡囡,你不会知道,你亲手做的同心结,至今还贴身挂在我的胸前。
第七笔画你的柔荑,叹今时今日,我再也牵不得你的手。
第八笔画你的巧笑,叹今生今世,你再不会为我展露笑颜。
最后绘你的衣衫,叹天下虽大,我的囡囡却再也找不到了。
夏缦衣画毕,交到小女孩手中,向王雩略点点头,毅然转身离开。
夕阳似血,他独自缓缓前行。
“夏哥哥,我这身裙子好看吧?”
“夏哥哥,这可是我亲手编的,如果你弄丢了,我就再也不睬你。”
“我家要搬走啦……夏哥哥,你会想我么?”
“我……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每走一步,都好似在心头插了一把刀。他怔怔地看着天边落日的余晖,情缘已尽,凭他再握得多紧,也还是什么都抓不到。
可是再难再苦的路,夏缦衣也要一个人走下去,也只得一个人走下去。
华衣少妇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为何说走便走。小女孩却拉拉她的衣袖道:“娘,叔叔画错了,这根本不是我嘛!头发不对,衣服也不对。”
少妇忙安慰扁嘴欲哭的女儿,匆忙间扫了一眼,画中女孩巧笑倩兮却比沯儿大了许多。她奇道:“这画中人明显不是沯儿,但又好生熟悉……”
未等她深想,旁边的女儿又开始耍赖。待哄好了小丫头,她早忘了刚刚的感觉,连王雩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风儿吹起,那张画飘飘悠悠的飞了很高很高,再也寻不着了。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沐迟坐到吹海风的轻言身边,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好多年没吃到长寿面了。”轻言眼珠一转,笑道:“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肯定天天山珍海味不断,面条太普通了。”
沐迟摇摇头,“越是大户人家,越不能随心所欲,再喜欢吃什么,表面上也不会露出来,否则长辈会说你没气度。”
轻言愕然,饿成这样都长大了,沐大哥你太不容易了。
沐迟接道:“娘去世后,直到今天,我才又吃到了长寿面。其他人也不是做的不好,只是太精致了,反而没了亲人的味道……”他凝视着这个言笑晏晏的女孩,不由得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你做的面真好吃,很象我娘。”
轻言叹了口气,“你若是尝过我姑姑做的东西,肯定连舌头都会吞下去。”她说到此处神情变得黯然,象只驼鸟似的把头埋到了膝间。
沐迟安慰她道:“别想太多啦,他们在天上看着,会难过的。”
半晌,轻言感激地朝他笑笑,平静地说,“我原来一直调皮爱玩,心里总觉着还有明天呢,可是老天爷忽然就把姑姑带走了,我再想和她说一句话也不成了。我原来也特别讨厌阿牛,不想看见他,可是老天爷竟真的把他带走了,我再后悔他也回不来了。我娇纵任性,不知珍惜……所以上天才会罚我……”
沐迟忍不住打断她,“轻言,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错了。所以上天肯定会罚我,沐大哥,世上再不会有人象他们那样爱护我啦!”她话未说完,已被沐迟轻轻拥进怀里。沐迟的头抵着她的下巴,闷声道:“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将来肯定会有人关心你,照顾你,你不会总是一个人的。”
轻言生平第一次和男子接触地如此亲密,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但听得他柔声安慰,心中又极为感动,觉得沐大哥真是个大大的好人。过了一会,沐迟察觉到不妥,忙松开她。他暗骂自己怎得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唐突,实在尴尬之至。
轻言待脸上发烧似的感觉稍好一点就反过来安慰他道:“沐大哥,你不用担心的。我觉得对姑姑和阿牛最大的敬重,就是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姑姑和阿牛会看见的……沐大哥,我真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快快活活的。”她扳起指头数着,“我希望守成的功夫越来越好,沐大哥不要老苦着脸,小黑不要再过打打杀杀的生活,夏大哥赶快找到囡囡……”
沐迟听她数个没完甚是可爱,取笑道:“你不是还希望天下太平什么的?”轻言哈哈大笑,“那是菩萨要操心的,我一个不入流低手,真解决不了大场面。”
沐迟站起身道:“那日你忽然跳出来,才吓了我一跳。功夫不好可以练,但侠义之心可练不了,在我眼里,轻言称得上大大的女侠了。你沐大哥无以为谢,吹个曲子让女侠品评吧。”
他随手抽出身上的洞箫,吹得正是一曲流水。轻言只觉宁静悠远,虽然眼前海浪喧嚣,也掩不去曲中纯净之意。她不禁听得呆了,对沐迟的敬佩又上了一层楼。但听了一会,就觉得曲中寂寞之意甚浓,不由得想:“像沐大哥这样的人物,也会觉得孤单么?”转念想起他怀中温暖的感觉,半是害羞半是欢喜,忙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她,才放下心来。
就在萧声渐渐落幕时,自海中远远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地呼声,“儿啊……你在哪里啊……儿啊……你在哪里啊……”
那声音好象能穿透大海似的,人人都觉得耳边被震得嗡嗡响。
沐迟面上变色,此人武功之高,竟是生平未见。万一此人是来找麻烦的,他一人可应付得了么?
他剑眉一挑,对轻言道:“进舱去,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轻言痛快地回了声好,可她刚刚迈了两步,大船右侧就飞速驶来一艘小舢舨,一人立在船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刷地飞上了大船。
来人须发皆白,是个六旬的老者,他四周望了一圈,忽然眼里冒出兴奋的精光,一把拽住着急躲进舱里的轻言。动作之快,连早有防备的沐迟都没来得及施救。
那老人大声嚎啕道:“儿啊,爹可找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