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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弟弟 ...

  •   燕子消失后的一周,我百无聊赖。我经常在正午小眯一会儿。午后的暖阳透过白色亚麻窗帘,投射进幽深的房间。我吃完简单的午餐,饱暖思睡眠,我在昏昧中沉沉入睡。我做了几个关于童年的梦,唯独没有梦到燕子。梦中的我,还在Y市。读幼儿园的时候,像所有小孩一样,我厌恶睡午觉。妈妈外出打麻将之后,我就偷偷溜到小巷子里玩耍。我记忆犹新,那是个燥热的夏日晌午。出租屋附近有一座断崖,断崖边缘的牵牛花初绽绛粉色的花蕾,汁液饱满,怒放得仿佛要坠谢似的。花丛边趴着三五成群的小学生,吮吸着菠萝冰棍,不怀好意地剜瞪着我。他们挑衅我,你,敢不敢跳。在聒噪的恐吓下,我被拖到断崖边。我被人推了下去。我纵身一跃。只记得,幽蓝的天空上怒放着骄阳,天空像一副梵高的手笔,浓烈得快燃烧起来。我双膝软骨被震伤,血流不止,灼辣的痛苦使我哽咽。断崖边的恶搞孩子早已一溜烟逃走。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一瘸一拐地走进麻将馆的。当我找到妈妈时,她正因输牌而不耐,瞟我一眼,随意仍给我一卷卫生纸,叫我自己处理。我用薄薄的纸巾盖住双膝,还是血流不止。妈妈没有多看我一眼。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熬过那种锐痛,我问自己能否坚持,我说,行。上学前班时,某个中秋节,我们一家准备去姨妈家赴约一聚,那时候,爸爸已经在外面有了新女友,所以推辞不去。妈妈允诺来接我,却不见踪迹。我背着旧书包,立在仲秋的晚风中。我认识的字不多,但也有模有样地端详公交车站牌。巴士来了又去,飞驰在凉风中。我凭着记忆,慎重地踏上一辆公交车。终点果真是姨妈的家。姨妈削了一个猕猴桃,奖励我的勇敢。妈妈因打麻将忘了接我放学,她问我身上还有多少钱。我说,坐车花了5毛,现在还剩5毛。妈妈不以为意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舍得。如果没有这5毛钱,你就等着走过来吧。我的内心在尖叫,我不记得自己如何挺过那种冷漠,我问自己是否原谅,我说,是。上小学时,爸爸已经另外成家了,出租屋里只剩我和妈妈,妈妈在超市做理货员,经常夜不归家。我对好朋友撒了大量善意的谎言,我说,家里有表姐陪我,我和表姐一起玩洋娃娃。我回到家,却独自面对冷酷的四壁。我不记得自己是否颓丧或挣扎,夜晚的独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冰天雪地。我听到自己皮下血液涌动的声音,像一枚沙漏那样无情。寂寞与无助,像洪水,环绕四周,我是一座孤岛,每一秒都可能沉没。我鼓起勇气,到厨房切柚子,水果刀不听手的使唤,笨拙地剥出一个丑陋的柚子。柚子切得很失败,我知道又逃不掉一顿暴打了。害怕使我紧张地四望,只怕有坏人闯进房子。失去控制力的躯体,呼吸也变得冰冷。未来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一种很耀眼的幸福?无望将我封锁,我淹瀽于自卑的纠缠,我不记得自己如何驿动于那种死寂,我问自己可以煎熬下去吗,我静静地答应自己,一定可以的。读大四的时候,当妈妈挺着肚子出现在我的馒头摊上,一股强烈的厌恶将我的心绞碎,我回应的只有冷言冷语,因为她再一次成功地激怒我。她的一生过得如此风流而缺乏责任感。如果说孩子是一个包袱,她在生下我时,便把我卸下,不惑之年却主动背上另一个包袱。经年累月的恨,在那一瞬间迸裂而出。我问自己,可以放弃眼前这个女人吗?我不怒反笑,厌恶让我不置可否。多年后的下午,午睡梦中有她,让我发现一个现实——除了血缘上的传承,我与她还有一种潜意识上的联结。这并不是什么真知灼见,却足以令我悸动:每当我山穷水尽时,一股无形的能量把我往前推,我的身躯终究不曾停留在躯壳的阴影里。随着轻微的咔擦声,命理中的韧性陪我一路朝圣,永不止步。我一路向前,她从来不曾缺席。她赐予我一种干净的光芒,每次在山穷水尽的劫掠下,我的灵依然如故,我的奋斗所留的余地,总是奖励我可观的进步。她永远不会老去,就像她从来不曾尽责一样。不得不承认,倔强、鲜活、宽容,是我从她身上攫取的优点。有了这份笃实,我的梦想才一次次乘风破浪,逢凶化吉。我是一个苦作家,同行满是比我聪慧的所在,他们轻松地摆弄着苹果电脑,谈论着“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的论题,享受着宽裕的生活。他们是真正的有闲阶级,够格谈论形而上的命题。对比之下,我的写作生涯,显得过于残酷,为了推敲一个词组,一天吃不下饭,没灵感的时候,瘫坐在躺椅上,像一条上岸的鱼,每天的幻想只是明天能吃到一顿物美价廉的外卖。当同行睡在紫红色天鹅绒沙发上,享用满筐的车厘子时,我在熬夜写字,实现“水果自由”,是个遥远无期的梦想。我是一只旱鸭子,被逼着徜徉于生活的大海中,追着作家梦的泡沫,扎实地活着。虽是微渺无闻,却不是苟且偷生,尽管进度不快,我用力地活好每一天。妈妈给我的无声教诲:假如命运给你一个柠檬,你该拿它去榨柠檬苏打水,然后赚得盆满钵满。乐观是一种永远有效的财富。我和她一直保持联系,她现在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也不想像没骨头似的,黏着她,于是已经四年不见。我慢慢地拨打她的号码,听着她聒噪的声音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我的眼泪将落未落,喉咙发紧,心脏在心腔里沉闷地打鼓。历史见证了这一刻,在一个盛夏的午后,我从26岁的梦魇中醒来,我因好友的远走和事业上的怀才不遇,渴慕听到妈妈的声音。她说,你弟弟可调皮啦,玩起来像小霸王,就差拆家了。但同时他也很像你,文静时爱读书。你弟弟的名字叫默立,你记住,以后你们相互照应。恐怕是我照应他多一些吧。虽然嘴硬,我的热泪还是滚了下来,像一串淡水珍珠。你这臭脾气,很像你爸爸呀!女儿像爹,洪福齐天,你会好人有好报的…… 聒噪的声音渐渐隐去,我挂了电话。短短一梦,我从窒息中醒来,逼近生命的本质——爱。随后我从岁月阴愁的长廊里飞速回到原点。我忘不了我的初衷,她是我的妈妈,我爱她。有些事就是硬抗不下来,爱是伤痛的唯一的解药。我未曾注意,那些隐蔽在岁月后的拙劣的爱,在光阴软磨硬泡的锻造下,已经蜕变成刚柔并济的壳子,保护着我们迟钝的心灵。在感受爱之前,我们已经学会了接受爱。这是我没有向燕子诉说的信念,聪慧如她,一定会意会到这一点。燕子远走后的深夜,我戒掉了网聊的习惯,任何一场无目的的闲聊,都会让我记起燕子,我的心里透着若隐若昭的忧虑。我知道,她回星城的可能性已经微渺。我再也交不到真性情的密友了,我作好了这种决然的准备。为了对她进行正式送别,我开始正常作息。坚持走的还是码字的道路,我不再结交女大学生。如果灵感匮乏,我就踏着一双新百伦跑鞋,满星城地游览,让脑中的念头得以发酵,最终尽数落于纸上。佛晓,我坐上地铁。随便挑一个站下车,游览来得十分随心所欲。我尝过望城区的酸菜肉码米粉,吃过坡子街的胡记油炸热狗,也曾在岳麓山脚下的大学城里尝过正宗炒酸奶的味道。清晨的地铁,人迹稀少。我在站台上等车,随意做早操,伸展着筋骨,旁若无人。上班族逡巡在空茫茫的站台上,上完夜班的护士边等车边卸妆,学生穿着宽大的校服,拿着英语书琅琅读书,来探亲的乡下老人守规矩地直立,新奇地张望着……我最爱暗自打量他人,根据陌生人的形象,编一部属于他们的故事,闲来无事,便慢悠悠地着手写作事宜。南部小城的安宁是一种永恒的唯美。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穿过我身边,带着初见的好奇与最后一面的决然。这,也是我喜爱读小说的原由——我总能在阅读的几个小时之内,体会到一场悲欢离合。小说是一种消耗品,真实得就似生命的叵测,虚假得就像童话的天真。当我感觉在生活中寻不到意义时,我就会翻看曲折离奇的小说。《红楼梦》是我读不完的梦魇。在火宫殿附近,有一家叫“荣叔凉粉”的夜宵摊子,专卖白糖拌凉粉和油炸臭干子。蚂蚁大的一个旮瘩,门前摆两张餐桌,音箱里放着唱腔清朗的湖南童谣。从我第一眼看到招牌,我就有一种归属感。食客吮吸着凉粉,因甜美和回甘,露出微微的笑意,眸子里是湘味的不羁与清秀。他们仿佛从古代穿越而来,神情天真,姿势古板,他们是本地人,是闹世中的隐者。他们的灵魂里流淌着洞庭湖的波涛滚滚,他们的眼睛是湘妃的一颗清澈的眼泪,他们的发丝是斑竹上的斑驳痕迹。他们珍惜浮生,却也视死如归,他们的人生结局决不是由天神安排的,他们“耐得烦”,能够稳打稳扎,创造出自己人生的一番晴雨。我终将变成他们。我与他们狭路相逢,错过,一笑而过。燕子只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只如今不知所踪的奇珍。初遇时,她踏一双回力布鞋,脱下茶颜悦色的工作服,递给我一份“声声乌龙”。看我满足地喝下饮料,她的眼睛笑得月牙弯弯,能让所有生物陶醉倾心,我也开始喜欢她的可爱和随和。燕子飞去远方了,她大概想把她的心思通通融化掉,而我却还在文字与现实之间张弓引箭,试图达到某种平衡。这是我的经济来源,也是我的最爱,我终于成为自己成了我最喜欢的模样。奥黛丽赫本,我仍会在午睡醒来,重看那位有英国口音的公主的所有作品。她带着可爱的倔强与任性,她的天貌,她的清澈的棕色眼睛。我渐渐意识到,是花朵和爱,让世间变得温馨。爱情,从来都是值得追求的,从来都不是幻觉。 7月中旬,星城正值盛夏,热烘烘的,像一座烤火炉。连日大晴天,阴冷和潮湿早已化身蒸汽。窗前的梧桐是一把天然的遮阳伞,夏蝉幽幽鸣叫,似一支协奏曲。我的小窝没有空调,好在也并不热,只需开着吊扇,就可以在凉彻中入睡。我穿着泰式齐胸裤,在红木地板上频繁走动,凉拖鞋留下滴滴答答的摩擦声,显得房内更加幽静。因为作息正常,失眠的现象已经灭绝。我想,由于父爱的缺失,我将终其一生是一位没有安全感的人。这是一种毒咒,无论到了哪儿,我都没有安定感。我不爱与人深交。在自给自足中,我很好奇我我的单身生活会怎样结束。然而,春残时节,结识的燕子,就如此远去,不留痕迹,在我还会怀念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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