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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小姐 ...

  •   我第一次见到赵玉牒时,天空正在下雨。

      屋顶滴水,桌子也在滴水,只有床角是干的,摊着几本书。

      屋里没有灯光,只有一抹月光,安安静静地卧在她的手边。她头发散着,别在耳后,伏在那里写字,膝下是一片湿漉漉的杂草。

      我觉得刺眼,微微眯起眼睛。

      她看见我,有点惊讶,握着笔,缓缓站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怕我,是怕我身上的衣服,我穿着黑色的制服,袖口缝着一道白边,那是谢氏禁卫的标志,看见这身衣服,就像看见了谢长开。

      原来她不是怕我,是怕谢长开。

      彼时我还没有现在的权势,只是乱世中一个小小的捕快,和谢长开不熟,只记得他是一个很严厉的人,眼睛里带着一股冷风,对待行尸和被咬伤的活人,只有一个字——“杀”。

      说真的,那时,我也有点怕他。

      我不是来抓赵玉牒的,只是碰巧折了手,想进来找点烈酒,谁知一进门就看到了她。

      茅屋主人已经走了,她刚进来,看着我风骚的兰花指,微微蹙了蹙眉。

      “嗯,小指折了。”

      她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看向床边。我这才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个小孩,半大不大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小脸红彤彤的,眉心微微蹙起,呼吸十分急促。

      这个孩子是谁,会不会是她的,或者是谢长开的……这个想法一闪就过去了,她白衣染泥,却很高贵,我根本不敢多想。

      我向后退了半步,说出了这辈子说过的,最正确的一句话。

      “你不要怕,我是衙门府的人。”

      “衙门府?”她眼睛突然有了神采:“你是吴州府的人?”

      是的,我生在吴州,长在吴州,去年过了乡试,得了令状,若不是闹行尸,我已经是吴州最年轻的典正。

      哎……我忍住了,尽量风轻云淡地说:“我叫蔚(yu)临风,吴州人士。”

      也许是我的身份,也许是我的诚恳打动了她,赵玉牒决定信我,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说:“我侄儿病了,急需这些汤药,蔚公子若能拿来,我一定……我一定……”她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怎样谢我。她现在“家徒四壁”,只有几本破医书在床角敞着。

      她耳朵上挂着一对星光闪闪的珍珠,她却浑然不觉。当然,我是不会说的,她给我我也不能要。

      “我家里有许多东西,只是回不去了,如果你能救我侄儿,我一定想办法谢你。”

      她这样说,我反而不敢应了,显得自己莽撞又贪财,我接过方子,折好了,心里默默记着,放在平时,不过是跑跑腿的事情,可是现在,吴州城已经乱了,上城全是行尸,幸好中间隔着水,下城才得到一丝喘息,谢长开下了戒严令,无故外出者死。

      我不懂医术,将方子拿给马六看,马六一拍大腿,笑道:“哎哟我去,这方子哪来的!”

      这是一张治疗风寒的名方,马六折好揣自己兜里:“这姑娘字真好看,心思又周到,怕你找不到药,特地将方子压缩到了三种:桂枝,杏仁和炙甘草,都是甜的,小孩爱吃。”

      是么?她这么心细,我却这样心粗,竟然忘了要她和那孩子的姓名。谢长开有令,要彻查城中百姓,如果遇到了,就要登记到册子里。我倒不是为了登册子,就是真的想知道她的名字。

      看衣着打扮,她一定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知道上城住着许多大户人家,有养老的官员,也有退下来的文官清流。我家没落前,也是其中一例。我数了一圈,唯独不敢想她就是赵家的大小姐赵玉牒。她伯父,便是吴州知府赵执。

      “赵玉牒”三个字,是吴州城的魔咒,是湖底最深处的珍珠,雪夜最清冷的月光。珍珠虽然美丽,却不能为人所见,月光虽然能为人所见,却不能为任何人所拥有,只能做一个念想,心头的一抹惊鸿。

      我向马六讨了几种药,又向宝珠那个死丫头讨了几块米糕,赶在天亮之前送过去了。

      赵玉牒将米糕暖在手心里,捂热了给小虎头吃。

      “多谢蔚公子。”

      “没关系,对了,我还不知道姑娘贵姓。”

      她想了想,依旧没告诉我真名,却告诉了我一个她的小名。她叫“乐意”,千金难买我乐意的乐意。

      我笑着拉了拉黑色的衣领:“那你哥哥叫什么?”既然她有侄子,总该有个哥哥吧?

      赵玉牒笑道:“他叫平意,我爹那时候事事不顺,便将我大哥起名为‘平意’,意思是看淡一点。”

      平意,听着就很意难平的样子。我笑笑,小虎头高烧褪去,她轻松了些,执意要感谢我。

      “你的手怎么样了?”

      马六帮我接上了,还有点疼。

      她看准穴位,用笔轻轻一点,我的手就奇迹般地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你是仙女吗?”

      赵玉牒笑道:“我只是个医官。”

      “好,仙医官。”

      她被我逗乐,唇角微微翘起,迎着晨光笑了。

      啊,天哪,那时我是多么爱她。

      现在一说起赵玉牒,大家都会赞叹,她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医官,《腐生读记》就是她写的,我命人抄了一本,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这是一本又厚又晦涩的医书,详细记载着她见过的各种行尸和药方,我虽然不是医官,但是也能读懂,因为里面的每件事,她都与我提过。

      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在开头、结尾或者某个不经意的角落看到我的名字,然而没有,不过她也没提到谢长开,呵呵呵,赵玉牒,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我用了十年时间,花费无数金钱,只为买到一份她的手稿,因为我听说,在某一版手稿后面,她署上了“蔚夫人”三个字。

      蔚夫人……我每寻到一版,就急匆匆地翻到最后一页,有些已经遗失了,有些是破的,但我相信,如果她真的,曾经,有一次这样称呼自己,那就是说,她真的,曾经,有一次也爱过我。

      青砖城下,残阳如血,我负手而立,仿佛堕入梦境。

      那天我不当值,但是要赶回去清点人数,所以不能久留,我叮嘱她小心一点,不要到处乱跑,下城虽然没有行尸,但有可能藏着中了尸毒的人。

      前几天上城那个样子,一夜之间,血溅三尺,满街都是行尸,见人就咬……想到这里,我又有点担心了,这女孩不会武功,没有武器,是怎样逃出来的?

      “是父亲把我救出来的,我抱着小虎头,过桥时慢了一步,和祖母走散了。”

      我答应她,一定会帮她找到“祖母”。

      稍一耽搁我就迟到了,马六一个劲儿地冲我挤眼,让我赶紧入列。

      “谢大人来了。”

      什么?

      剑光清冷,谢长开穿着青色常服,袖口绣着一道白边,他神色冷峻,扫视着下面的人群。这里有两百人是他从沐洲带来的,五百人是吴州城自己的守军,还有几十个是我和马六这种“收编”来的人,我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听候他一个人的差遣。

      他的正经职务是“监察御史”,说真的,我觉得监察御史是监察百官,整肃朝仪的,没见过他这样全权接管,完全抛弃了府衙一系。只不过情况紧急,赵知府不知所踪,大家群龙无首只能听他的。

      他们是坐船来的,在下城区一座结实的驿馆里安营扎寨,临着湖水,临着几个渔村。在行尸爆发之前,这里设有官渡,每天都有船开往南京,有了水道,就有了源源不断的粮食和援军。

      这点我是赞同的。

      吴州依湖而建,三面环水,城里布满水道,走两步就要坐船。渡口地势最低,住着一圈渔民,往外是做小生意的人,再往外是读书人和回乡养老的乡绅,每往外一层,地势就长高一点,到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已经可以行车,是以建着一排高大的青砖小楼,有府衙、集市和城门。

      如今外面两圈已经沦陷,只剩下最穷苦的渡口和渔村,幸好有水道,一圈圈隔离开了。

      这几天正是吴州的雨季,河水湍急,他烧掉了上城和下城之间的木桥,在岸边点起一排火把,行尸似乎怕火,踟蹰着不敢过来,可是一到白天,火光变淡,它们便会循着人气,一个个探头探脑,跃跃欲试想要过河。

      马六对他有一点崇拜,一直在我耳边叨叨,谢大人如何如何利落,能一剑戳死两个行尸,谢大人如何如何高贵,是沐洲谢氏出来的。

      前两天他就是这么吹捧我的,马六你这个叛徒。

      我挖了他一眼。

      一小队百姓缓缓从我们身边走过,进了谢长开临时搭建的营地,营地中间搭着蓬屋,周围拉着一圈渔网。百姓一个个走进渔网,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怀疑,谢长开让我们列队,就是为了震慑百姓,阴险阴险,这个人当真阴险。

      谢长开“阴险”地命他们取下帽子,不要遮着脸。

      我怀疑他在找人。

      果然,他在找赵家的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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