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繁花》北战

6、06

　　出门后在沿着牛马粪便指示的羊肠小道走了一小时，我已看不到山下小村的任何一座竹楼。

　　我们现在已进入雨林深处。林突然停下的脚步让我刹不住的差点撞上他的背。

　　林转过身，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说：“没想到你穿起这个来还挺像回事的。”这里没有穿衣镜，可我也知道我穿这玩意儿是什么样子。过来才几天，我就被这里热带的阳光晒得黝黑，再加深邃轮廓，穿上这个我恐怕比他更像当地人。

　　我用手紧了紧笼基裤腰上的结，又挺了挺胸向他展示了一下衬衫下结实的胸肌，挑逗一笑：“很帅吧？迷上我了？”

　　林用鼻子哼了一声，显然对我的骚包不敢苟同。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我去接头，你在石头后面等着我，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就见机行事。实在不行……”他顿了一顿，“你就自己走吧。”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赶紧表忠心，“有什么危险？我该怎么做？”

　　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金三角又叫九反之地。这里没有法律，也没有规矩。我们现在随身带着两千万泰铢，已足够任何人赌上性命。”

　　“你怀疑那个接头人？”

　　“我只是怀疑。”林对我安慰性一笑，“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

　　“你可以相信我。”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用眼神里的诚挚取悦他。

　　林点点头，“不错，我相信你。”

　　我嘴角上扬，咧开笑容，不料林的下一句话立刻把我打入深渊。“没有我你不可能活着走出金三角，为了自己的命，你不可能背叛我。”

　　“不要用你那一套来看待我！你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猛地提高了声音，脸孔也涨红发烫。像被他当面扇了一记耳光，那些连我都说不清的感情被他就这么一句话全盘否定，我不甘心。

　　林看着我，目光有些飘忽，又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怆然，像是透过我，看着什么永不可追的前尘往事：“我没有针对你，只是给你一个忠告。没有人值得相信，只有利益永不会骗你。”

　　“没有人值得相信？”我眼神灼灼，逼视他的目光，“也包括你？”

　　“是，也包括我。”他的声音有些疲倦，眼神淡然，无喜无悲，刚才如潜流暗涌般泛起的一些情绪已经全部沉淀下去。

　　看着这样的他，我忽然也没了和他较劲的心情。我转身离开，隐身到石头后面。

　　“你等着，我会让你相信我的。”

　　我赌气说出的那句话声音不高，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因为他离开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停顿哪怕一秒。

　　在法国的时候，有一阵子我很迷模拟野战游戏，有个退伍特种兵的教练曾告诉我：“尝试把自己的呼吸调成大自然的频率，埋伏的时候，你就是一株草，一棵树。”我想着他的话，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几分钟之后，原来在耳边放大了不止一倍的心跳和呼吸声渐渐消隐，然后，我听到了整个雨林那如同洪钟一般的，生生不息的脉搏。

　　突然，扑棱棱的一阵鸟儿惊飞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搏动。“来了！”我悄无声息的变了变姿势，稍微活动一下已经麻木的小腿，却不小心触到了身后的一堆硬物。我伸手缓缓向后摸了下，是一堆堆像砖头一样的东西。

　　那些泰铢？我心头一惊。林刚才的话响起在耳边：“我相信你……”

　　“操！敢对少爷我使激将法……”我一边低声骂着，唇角却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微笑，“这只……死狐狸！”

　　我的骂声未落，突然，林走开的方向突然响起清越的口哨声。一道黑影飞快的劈开长草，扑向口哨声来处。我右手握枪，左手用力在膝盖上擦了两下。我的手心全是汗。

　　口哨声停，林呸的一口吐掉口中的树叶，一声不吭的端起了枪，那瘦猴一样的来人猛的停在离他十步远的距离。

　　林大声和他说了一句什么，那瘦猴随即从腰上取下枪，看着林，把枪缓缓的放在身前的地面上。然后，他在林的命令下，用左手提起右边的衣襟，在林面前转了一圈。

　　看来他只带了一把枪，我心中微微一松。轻轻的再次拨开面前的长草，只听对方也说了一句话。林点头，退后两步，也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弯腰把枪放向地面。

　　突然，一道黑影从林身后的草丛中蹿了出来！我感觉自己瞳孔一收，手指的反应却比大脑更快！

　　枪声炸开了雨林的万年岑寂，惊飞无数鸟雀。

　　当我从草丛中站起，这场局变的形势变成了让人想象不到的诡异。我的那一枪落空了，给了瘦猴拣枪的时间。现在，我的枪口已经锁死了他，而他的枪口，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一样，也正盯着我。后来者胡子拉碴，长发披散，像个野人，他手拿的一把匕首折射着冷光，准确的抵在林的颈动脉上面。

　　瘦猴对我喊了两句话，很遗憾的是我根本什么都听不懂。我只是站着，用枪锁住他。然后，鬼使神差般的，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我缓缓松开左手，向身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当然，我知道我身后连鬼都没有一个。可对方这种习惯打埋伏的人会相信我们不设一两招后手吗？诡计和疑心从来都是双刃剑。

　　瘦猴见到我的手势，脸色大变，神情显然更紧张了。林呢，从刚才我做那个手势的时候他一直在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我，现在脸上却显现出一派轻松的神情。自然，他的表情让对方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连老天都帮忙的是，雨林中突然起了一阵穿林而过的怪风，草尖翻卷，风声鹤唳，一时天地变色，深林草木间杀气隐现。

　　对方沉思片刻，终于被自己的疑心病击败。他转头跟林交谈几句，向那野人做个手势，那野人便迅速的撤去了架在林脖子上的匕首。

　　林向我打了个眼色，我注视着对方，缓缓把枪口下移。瘦猴也盯着我的动作，一起垂下枪口。

　　我能感觉到太阳穴那里别别的搏动，那片刻光景巨大的压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放下枪口的这段时间很短，或许只有几秒钟，可在那一刻却也显得极为漫长。直到我俩同时咔嚓一声拉上保险栓，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缓下来。林又跟瘦猴交谈几句。随后冲我颔首示意。我会意，抓起装钞票的塑料袋扔到中间。

　　瘦猴的脸色又是变了数变，冲林树了下大拇指，走上几步拎起塑料袋。林点点头，抬手跟他击了一下掌，转身向我走来。

　　我用手指按着保险栓，提放着瘦猴随时发难，可是瘦猴似乎是被我们这层出不穷的招式吓着了。在林走到我身边后，他也背转身带着那野人离开了。

　　林迎向我，他看着我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的神情，“川口，我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有天赋这种东西，你拿枪的样子就好像你就是为这件事而生的一样。”

　　我注视着他的脸，他的黑色的眼睛英俊深刻。然后热带的阵雨就像一道雨帘哗啦一声把我们罩在其中。

　　雨地里，心跳的声音响过雨声。

　　这场雨只下了几分钟。不过也足够让他的衬衫变得半透明的贴在他身上。

　　“我好像救了你……”我抬手搂住他的背，低声道。他闻言抬起眼，眼里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在说 “是又怎么样”。“你承认？”领教过他的毒舌后我不禁开始感叹自己难得的好运，手指从他的背上爬下去，肆无忌惮的在他腰身上来回抚摸，“那么，我想要一点谢礼。”

　　他抬手回搂住我的肩膀，嘴唇贴在我耳畔。热意随着他的气息从我的耳际蔓延到脸上，心脏狂跳如奔马。“谢礼？”狭长的眼睛带点笑的弯起来，一不留神我就醉死在那眼波里， “你那么确认你能活着拿到谢礼？”

　　我敢用人格担保，如果黑寡妇蜘蛛能变成人，绝对应该就是他那个样子的。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根缓缓下滑，声音低切，如情人耳语，但他下面说的那句话却让我凉了半截。“直人，我真希望……能够骗他们更久一些。”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勾，我们俩一起倒进草丛里。下一秒，咻咻的一阵弹雨就钉进了我们刚才靠着的树干。

　　林拉起我向雨林深处狂奔，雨林好像天然的屏障，子弹始终在离我们几步远之遥的树干上打得突突作响。我边跑边问：“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还会回来？”

　　“算账来了，他们拿的那一包是冥纸！”

　　“我刚才千方百计保住的是一包冥纸？你他妈这辈子就没相信过谁吧。”

　　“相信他们？在他们想杀我之后？相信你？我原来还不相信，但我现在相信了……”

　　我未料他竟会在嘴上服软，扭头去望他的时候脚下被脚下的藤蔓绊得一个踉跄。他一把扶住我，压不住笑意的调侃道：“是，我相信你不是装傻。”

　　“Fuck！”我终于骂出了上帝都听得懂的脏话。而上帝好像也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枪声让刚才一直紧跟在我们身后的子弹调转了方向。

　　“我他妈觉得自己大脑不够用了。”我终于被这一次次的峰回路转弄得精神崩溃。

　　林用看弱智儿童一样的眼神同情的看着我：“你居然还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两千万，除了上面几张泰铢，下面都是白纸、冥币！这只是一个老家伙用来试探自己手下是否忠心的圈套。刚才他们想对我下手已经是罪不可恕了，不过如果他们刚才就这样离开而没有去打开装钱的袋子，也许还能活条命，现在么……”

　　林的话语让我目瞪口呆，“想要一个忠诚的下属，就不要给他背叛的机会，我以为这是常识。”

　　“也许那老家伙早就想要一个背叛的下属了，你要明白，毕竟无论是在纽约曼哈顿还是金三角的山沟，背叛可都是杀人的最好理由。”

　　我没什么话好说了，这里的诡谲人心简直让我恐惧。林看到我的表情，抬手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说：“放心，等你背叛我的那一天，我会考虑手下留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