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繁花》北战

4、04

　　在那座神秘的屋子睡了一觉并且打了两架之后，我们重新上了路。开着一辆……嗯，运钞车。我觉得把钱交给他的人一定是个聪明人，他相当可靠，至少，比那些依照一根鸡骨头做决定的人要可靠得多。

　　在接下来的那段路上，我们要穿越金三角的核心地带，据说在这一地区活动着各种各样的势力，危险无比。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把自己的枪拆开来检查了一遍再一样一样装回去。

　　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漫不经心的说：“挺熟练嘛。”

　　我拉开保险栓，举起枪向外面比了一个射击的姿势，相当不满的说：“别瞧不起人啊，我在法国就有自己的枪。”

　　他冷笑：“我记得你好像未成年吧？”

　　我不由猛翻白眼。

　　他不看我，右手一横“啪”的关住我拿枪的手腕向下反拧，手腕“咯咯”两声一阵剧痛马上抓不住枪了。“在这个地方，不要随便拔枪。”

　　我痛得从牙缝里嘶嘶的出气，“你大可以换一种方式教我。”

　　“有些东西不让你马上记住的话我不敢保证你有命听我教你第二遍。”

　　为了避免再次遭到打击，我赶紧转变话题：“我们在朝东开，这是去泰国吗？”

　　“去了就知道。”

　　“你是日本人吗？”

　　“你觉得呢？”

　　“你不像日本人，虽然你的日语说得很好。你是中国人？泰国人？缅甸人？”

　　“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严肃的说：“我希望你是中国人，中国功夫很厉害。如果你是中国人，我活着到曼谷的机率会更高些。”

　　“放心，你会活着到曼谷的。”他在后视镜里看看我，嘴角浮起嘲弄笑意。这个笑容并不冰冷，反而带着些近似揶揄的亲切味道。

　　开了半个小时，车子开始颠簸，好像进入山区了。雾雨弥漫。他全神贯注的开车，不说话了。

　　我有点无聊。转头看窗外，天色晦暗，那据说活动着野兽和流寇的群山只有若有若无的青色淡影，阴森凄郁，路两边的原始森林里涌动着致人死命的瘴气。不时传来不知什么野生动物凄厉的叫声。这种地方对在都市文明生长的人来说，不仅仅是恐怖，它还勾起了人的本能中某种隐约的跃动和呼唤。

　　他忽然一脚踩下刹车，我一时不备险些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你……”从雾里钻出来的东西让我猛然住了嘴，我反射性的“刷”的拔枪。

　　“放下！那是马帮！”他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来不及了，他们已经看见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从路旁的密林和浓雾里钻出一队马帮。清一色的黝黑男人，一支支上膛黑色的枪口都盯紧了我们的一举一动。有一个杀气腾腾的男人从骡马群里走出来，一步步向我们逼近……我握枪的手开始出汗了，我看见他嘴角轻蔑的嘲笑和眼里的杀意。他分明当我是螳臂当车的那只螳螂。巨大的恐怖压迫着胸膛，我后颈有丝丝凉意，举枪的手臂开始发硬。汗水一滴一滴从我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正在我紧张的几乎窒息的时候，那个男人忽然收起枪，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转身背对我向马帮走去。

　　我正在诧异他的大胆，林“啪”的一把按住我的手腕把枪退了膛。

　　“真是要被你吓死了。”深深松了一口气，他一手捂住额头瘫软在椅背上。卷起的袖口，有些散落下来的额发，好一片倦怠的色香，那样子真他妈性感。

　　不过多看了他一眼，当我转头面前依然是雾气弥漫的山间土路，刚才的马帮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简直就像幻觉一样。“啊？怎么就那样走了？人呢？”

　　“他们怎么就肯这样放我们走了呢？”我伸手拽他衣领。

　　“他们马帮有自己行内的暗语和手势，我刚才用手势说我们是背货的。”这次不用解释我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他们也是。”说完，他猛的伸手勒住我的脖子，“我告诉过你，在这里不要随便拔枪。”

　　我陪笑道：“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他抬眼冷冷撇我：“不会再有下次了。”话音未落，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向仪表台用力一磕。枪脱手飞出，被他一把抄去。“我保管。”

　　交手的第一次，我被迫去冲冷水，交手的第二次，我被打破了鼻子，交手的第三次，我被卸了枪。此刻，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内心充满了悲愤和对命运的控诉。而车子却依旧欢快的一路向东开去。

　　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缅泰交界线上的一个村寨，眼前突兀的出现一个喧哗的市集，只见寨子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席地摆摊的小贩，背着大大的箩筐的山民，赶着骡马的缓步徐行的商人，所有人都被裹挟在四处飞扬的尘土里，愈发显得热闹喧腾。开了几个小时的无人路，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副场景，难免会疑心自己的眼睛产生了幻觉。

　　“赶集日而已，没什么稀奇的。”林看出了我的惊讶，破例解释说。

　　我们的车子在市集上缓缓驶过，我吃惊的看着那些穿着艳丽的妇女，她们围在一些摊子周围，用镜子往脸颊两侧涂抹着一种淡黄色粉浆，制造出不同的图案，有树叶形的，也有花朵和几何图形，似乎象征着她们的某种信仰或图腾。这让我不由想起了每次世界杯时在脸上画上国旗的狂热球迷。

　　林说：“那叫特纳卡，是一种香木的树皮磨制的木浆，在缅甸是最大众的护肤品。”

　　可能是我看得太过专注，一个小贩注意到我，他举起一袋子粉末，追着我们的车不停的喊着“Hello！”大概是希望我们买下他的商品。

　　他头发卷曲，皮肤黝黑，一脸稚气，我看着后视镜里追逐着车子奔跑的身影，有些于心不忍的说：“要不我们停车买下他的东西？”

　　林哼了一声说：“少多管闲事。”

　　此时车子已从集市开出，他踩上油门，加速向前方驶去。我看了看后视镜里，尘烟里已没有人影。之前车速并不快，我记得他刚才还紧跟在车后。

　　还未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嘭”的一声车顶上倒挂下一个黑影，乌黑的枪管直戳到我脸上。浑身发冷，好像全身的血液刷的一下倒流回去。原来被枪指着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大喊一声：“刹车！”林没有动，那个孩子还显童稚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和动摇，他抬起枪管戳戳我的太阳穴，用缅语和林说了一句话。林滑到腰间的手骤然停住。他缓缓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我想他如果猛踩一脚刹车，那个孩子也许会被甩出去，不过我能不能活下来就要靠比赛谁的反应更快了。

　　车刚在路边停稳，突然从路边的树丛里跳出一个青年。他怀里端着自动步枪，用枪指着林，大声吆喝着。

　　林看了他一眼，慢慢举起双手。

　　他们把我俩驱赶到一棵大树下，命令我们靠在树干上，那个男孩把枪塞回腰间，上来搜我们的身，他从林的腰间搜到了一把枪，交给青年，转身又搜我，没有搜到。

　　那个青年对他说了几句话，我猜是要他重搜一遍，他又搜了一遍，随即在看到我的手表后眼睛一亮。我赶紧配合的去捋手表，青年用步枪指向我，大声嚷嚷，我一边指手画脚的表明自己没有恶意，一边把手表交到那孩子手里。

　　我俩相当配合的表现让他们好像戒备稍微放松了一些。

　　男孩绕到车那边，钻进车厢，突然惊喜的高喊一声，随即提着那个装钱的旅行包出来。青年把目光移向车的一刹那，林低声说：“直人，你的枪绑在我右脚腕。”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那个青年大吼了一声，大概是不准我们交谈，那个男孩走过来，用枪托在林的额角狠狠砸了一下，林闷哼一声，鲜血立刻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

　　林突然开口，他讲的是缅语。他们说了大概有五分钟，其间那两个人不时看我，目光有些疑虑也有些焦躁。

　　随后那个年长的抢匪仿佛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把枪口移向林，那个男孩子对我挥动手臂，做出驱赶的动作。

　　我想他们是决定放过我。林突然对我说：“跪下来，谢谢他们！”

　　我扑通一声跪下来，一边扯住抢匪的裤腿一边指着林，说：“放了他！放了他！”不过我想他们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冲我大吼，我不理他们又爬到林身边，扯着他的裤脚，他的右脚的裤腿下有一块硬物，我俩眼神交错的瞬间，我猛的抽出绑在他右脚腕的枪，回身向那个青年抢匪扣动了扳机。

　　鲜血猛地从他的胸口飞溅出来，随即林压着我翻滚向一旁，子弹挟带着生者的愤怒尖啸着射在我们身周，激起一道道尘烟，突然，林猛的把我压住，抬手抓住我握枪的手，扣动了扳机。

　　那一枪打中了那个孩子的脖子，他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手里的手枪向地面射出了最后一颗子弹。

　　我听到那孩子的喉头发出几声古怪的咕噜声，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林压在我身上，额角的血滴下一滴落到我嘴角，被我抬起大拇指拭去。我发现自己突然起了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比如此时此刻，我想仰起身，靠近他。

　　要干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看见他的深邃的眼睛里有某种近似于温柔的东西，他的温柔也不是柔软的，那仿佛是烟花的瞬间绚烂或者刀锋出鞘的一闪，一不注意就要烫伤人心，可我只见过他的挑衅，傲慢，嘲弄，冷笑，这种表情如此难得，让我疑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紧张过去后人都会有些脱力，我们两个人相互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装钱的旅行包还在，把现场的四支枪都收好后，我看他还矗立在原地不动，便问：“怎么了？”

　　他一指地上，说：“你的手表不要了？”

　　我看了一眼那个怒睁着双眼的孩子的尸体，还记的十几分钟前他戴手表时脸上突然绽放出的灿烂笑容。

　　我说：“算了。我想能让他开心的事情一定不多。就留给他吧。”

　　林看了我一眼，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插进土里。

　　我们俩一起看着那淡青色的烟在空气中飘散开来，他突然很突兀的说：“我有时候会想，不知道将来，谁会给我敬上这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