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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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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夏,林杳结束高考,独自赴法游玩。

      正是下午一两点的光景,尼斯街道上大大小小的餐厅不紧不慢地开张,人们在露天阳伞下一边闲谈一边等餐。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一家二手书店。反正也是百无聊赖,索性就进去看看。

      书店装潢得十分可爱,鲜红橙黄一片,架子上还摆满了七八十年代的法版米老鼠。

      再往里走,是一个高高的架子,里面是泛黄的旧报纸和各式各样的明信片。旁边架起了一副梯子,供人踩上去高处挑挑拣拣。

      林杳挑了两张明信片,那都是十几年二十年前人们往来的书笺了,想着正好可以带回去给他们做礼物。

      翻着翻着,就见下面有一沓泛黄的信件,他刚好瞥见一角的中文,于是赶紧抽出来看。

      这一沓都寄往了同一个地址,落款法语写得潦草看不太清,大概是巴黎的哪个街区。

      信件全部都是寄给同一个叫阿景的人,只是笔迹有所不同,大概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时间跨度从一九四几年断断续续持续到一九五零年左右。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信件流落至此,林杳想,或许是没收到,又或许是收到了处理旧物的时候转卖了。

      难得他乡遇故知,这可要好好看一看,于是赶紧抽出来一张张翻看。

      第一封来自1950年,笔迹隽秀。

      “阿景,大概你也听说了,如今已换了天地,战争总算都过去了,终于是能好好过日子了。

      我已经决意留在重庆生活,不再回南京那伤心地了。至于周钺,去年六月后,我就再没收到他的讯息,国军移阵台湾,我想等时日安定一些,再托人打听打听。

      我真希望他还活着,哪怕是山长水远地隔着。

      我也真希望你也好好的,只是换了住址,兵荒马乱失了联系。

      如今我们一切都好,也万望你周全。

      附上我在重庆的地址,倘若你能看见,请务必回信。”

      后面还有一封五几年的信,大概也是同一人写的,发来说自己换了住处并附上了新地址。

      此刻,南法阳光炙热,天空蔚蓝,海风温柔掠过街头巷尾。对街咖啡馆门口,人们三三两两热闹地闲聊,楼上阳台花团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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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民国二十四年秋,上海法租界。

      红漆小楼里,老式的收音机电波不稳,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于万国殡仪馆……送葬队伍五千余人……绵延数十公里……宋女士扶棺以表哀思……”

      午后是难得的好时候,阴雨连绵,风口一站都招来半打水汽。

      许枝郁约着三五小姐妹在一楼搓起了麻将,一碰一胡,板在桌上哐啷有声,推了再搅成一堆,哗啦啦地,就彻底听不见收音机的声音了。

      楼上许景时正伏案疾笔,他趴着,脊骨就愈发突出,瘦削得像一段段竹节。他临了一句“……‘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奈何“山”字怎么写怎么别扭,草草团作一团。想着过两天得启程,还是得给南京家里捎封信。

      唐楷难临,家信也难书,信纸薄薄一张受了潮,一笔下去又要洇开三分。

      “小姑一如从前,一切都好。后日即从上海港出发,此去求学,必奋发图强,家中保重,儿自万全,勿念。“

      见他下楼,那边的许枝郁探出身子来,“这天气还往外去呢。”

      许景时扬了扬手中的信,“去拍电报。”

      她敷衍地应着,又摸了把牌,估计这把手气不好,颦眉蹙頞,两只手在牌桌上忙得不亦乐乎,还不忘招呼,“早点回来,那个谁今天要在家里吃。”

      说到这才抬起头来看了许景时一眼,“再帮我跑趟中南大饭店,要一份茄汁小排,一份酒凝金腿。”又高高兴兴地搓她的麻将去了。

      许景时从邮局出来的时候将将到饭点,晦暝风雨中开始交杂着星点灯火。

      这会儿,中南大饭店正是热闹的时候。台上舞女身姿摇曳,台下是整个上海滩的觥筹交错。
      许景时远远瞅见了叶沉波,便不打算坐到桌前去了。

      那人是叶家的公子哥,不巧,与许家有些纠葛。

      他只是来打包两道菜,不欲与其争起是非。于是转身去了吧台,找服务生着后厨备上许枝郁要的菜。

      正百无聊赖着,就听见前厅好一阵骚动,许景时抬眼望去,正是避之不及的叶仇人。

      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张牙舞爪的叶沉波,涨红了脸,像一只丰腴的红山雀。

      闹人得很,又没有杀伤力,连带着生气也看得十分喜庆。

      大概是哪个倒霉鬼撞上了叶祖宗,这下不得安宁。

      远远地,他就听见叶沉波指着台上舞女说,“……喏,你上去给我扭两下子,给大家来一段,小爷我既往不咎,还大大有赏。”

      许景时敲着桌面的指尖蓦地停了,周遭看热闹的人群嘈杂起来,也听不见那服务生作何反应,只是远远看着,站得笔直,不慌不忙不局促。

      正欲起身解围,就眼见着那位服务生大步朝台上走去,背影十分潇洒。

      待他在台上站定了,许景时这才看清模样。

      舞台的灯光亮得晃眼,就衬得他五官愈发明艳,面上也没有他所预想那般无所适从,笑得十分灿烂从容。

      如果说许景时像极中式的笔墨丹青,那台上那人就是西洋油画,浓墨重彩。

      前奏他轻轻哼着,许景时听着耳熟。
      “……Smile the while you kiss me and said adieu,when the clouds roll by I will come to you……”

      他记起来,家里的唱片机有这首曲子,是民国七年的曲子。用的是华尔兹节拍,也极合他的音色,一边唱着一边和着歌曲的节拍轻轻摇摆。

      台下人听个稀罕,一个二个津津有味。

      吧台的服务员热络地说,那是他们新来的服务生,听说还是个学生,来这儿攒学费的。

      又说今个叶少在他这儿算是吃了个瘪,早晚得讨回来,以后日子不好过。

      许景时看着叶沉波不作声。

      他记得小时候有那么一年夏天,叶沉波回了他家在南京的别院,与许枝郁年龄相仿,时常被领着来许家玩。

      许枝郁比他大不了几岁,只是平白长他一辈,被人嘴巴上喊着小姑姑、小姑姑,实际上也就是个上假山下池塘的疯丫头。

      从来没碰过钉子的叶小少爷,在许大小姐这儿结结实实吃了无数个亏。

      许景时现在都记得,那个夏天基本上就是在他的嚎啕大哭中过完的。

      哪承想,许枝郁二十岁那年,叶家着人上门提亲,也不知道到底是小姑姑不答应,还是父亲不答应,最后不了了之了。

      没过多久,同周钺的亲事就定了。

      再再后来,是许枝郁的婚礼,叶家差人送了许多贺礼,就是人没来。

      许景时向来是个不作声的聪明人,日后同叶沉波的交往里也再没提起过这一茬,而纵使许枝郁天天嘴上抱怨周钺闷得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自己所嫁非人,他也再没当着她面提起少时那个被她欺负得屁滚尿流的小玩伴。

      正想着,台上最后一句歌声也落了下来。

      叶沉波带头鼓着掌,巴掌拍得黏黏糊糊,分不清喜怒。大手一挥,赏。

      许景时轻笑了一声,没再多说。

      从中南大饭店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秋雨点滴阶前,连阴催寒,蒙蒙地罩在每一处灯火上。

      家里那位祖宗估计要催得急了,许景时一寻思,还是转身绕去了后巷,他知道那里有一条近路,从前许枝郁带他走过,就是中间要穿过一大片贫民区,路不好走。

      走了好一会儿,才碰上一盏亮着的路灯,亮着也是油尽灯枯地亮着,在密密的风雨中更显晦暗。

      有人蹲在路灯下,跟前站着一萝卜高的小姑娘,轻声叮嘱些什么,还亲昵地摸摸头。

      许景时见他从口袋掏出一个银元,又把怀里还热腾腾的两个馒头往前一递。

      这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小姑娘一抬头,见有人来了,瑟缩着往那人怀里一躲,他回过头来,分明是刚刚那个被叶沉波刁难的服务生。

      方才在台上,他眉目艳艳,笑起来就像夏日晃眼的骄阳。

      而这会儿再看,眉眼深刻却不含情,浸了一身秋雨,眸子湿漉漉的,连带着人也冷冷的。

      许景时走过去,拢了伞递上前。

      “不用了,谢谢您。”声音也不同他在台上那般。

      “给小姑娘的,秋深寒重,姑娘家冻不得。”他也不多说,将伞递给了小女孩。

      伞面是牙白色,伞柄是湘妃竹节,打磨得发亮,任谁一看也知绝非凡品。

      小姑娘瑟瑟缩缩地看了身旁人一眼,见他不再说什么,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许景时一眼,这才伸出干瘦的小手接住。

      “这位先生,”许景时起身离开,就被后面人叫住。

      “不知先生贵舍何处,我明天去您府上还伞。”

      “不用了。”想来也是马上要走的人,能有多少个阴雨天呢。说完就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而后陆沔再想起他来,依旧是那个月白色的背影,单薄、萧瑟、零落,是秋雨里的一剪月色,消散在远处万家灯火中。

      低下头来,就看得见他脖颈后瘦削的脊骨,一节一节,像极了他手上的竹节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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