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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家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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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你的母亲孝敬皇后,确实是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你可知无论宫中,亦或民间,端五日皆难禁飨宴酒乐,因此朕不忍以之为皇后忌日,方迁延至端七。”萧睿鉴破天荒地主动提及此事,他知道这件事始终是横在他们父子心间的一根刺,“说到底,朕是想告诉你,朕也知道失去的滋味儿。”
朕曾失去了卿卿,也曾失去了你。
“朕希望,你能理解,有些事情不在其位,你不会懂,很多时候连朕也是身不由己。”萧睿鉴轻轻抚摸着小太子的发髻,“萧氏的江山,已经禁不起内耗了。”
萧定权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滑落,为他已逝去的母亲,为他“从未见过”的…爹爹。
“朕已经下旨让李明安回京整顿京营。”
“李刺史?”萧定权心里一惊,他自然知道李明安是天子门生,当初李明安调任长州刺史,表面上说的是协助武德侯管理军政,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举分明是要李明安在长州监视和制衡武德侯。
“正是。”萧睿鉴自有打算,不欲与他多解释,“卢世瑜和武德侯,都是朕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的人,皆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乃君子人也。”
“卢尚书他……”
“朕是在吓唬你。”萧睿鉴笑了笑,“若是你老师不在,怕是更没有人能管得住你了。”
见萧定权长出一口气,萧睿鉴拉起他的左手,看着上面的伤痕,问他道:“疼吗?”
萧定权点头如实答道:“疼的。”
萧睿鉴正了脸色道:“朕知道,卢世瑜是心疼你,不忍心重责,可是你自己心里过得去吗?”
闻言,萧定权也敛正了神色。
知子莫若父,萧睿鉴这句话真的说到了小太子的心里。他心里的愧疚与他所受到的惩罚相比,几下手板确实是微不足道,他天生就站在了顶端,所以他早已习惯了去俯视众生,这件事他的出发点虽无害人之心,但是却也是把所有应考士子的前途都放在了他的私利之后。
也难怪卢世瑜会如此生气。
“卢尚书曾教过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臣真的不想,可是臣是毫无办法了,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萧定权第一次对着他的父亲吐露心声,“卢尚书说要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可是臣所宽待之人为何总是反过来要在臣的胸口捅上一刀,臣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着因为做了错事而百般自责的小太子,萧睿鉴仿佛恍惚间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也曾美好纯净,也曾心怀万民,一个曾经如此青春干净的萧睿鉴,却早已经随着当年自缢在控鹤衙的愍太子一起消失了。
曾经高洁的鹤,到底是长成了鹰。
可眼前的孩子,他仍然还是只圣洁的鹤。
萧睿鉴也曾想不透,萧家和顾家的两处鹰巢,怎么会养出一只鹤,然而现在他看着小太子与自己年少时如出一辙的清澈眉眼,他忽然意识到了,他们也都曾是鹤,而萧定权,不止是鹤,更是他们的救赎。
“阿宝,朕都知道。”
知道你的难处,知道你的苦衷,也知道你的满心善意和一腔热忱,你的苦难,以后,再不会了。
萧定权听着陛下的那一声“朕都知道”又一次红了眼眶,他要的不多,从始至终要的无非都是他的一句肯定和回护,而已。
“此事是臣的错,臣因为自己的利益而忽视了那些应考士子,将他们的前途当做儿戏,是臣思虑不周,无论什么理由,错了就是错了。”萧定权擦了一把眼泪,神色诚恳的看着陛下道,“臣,请爹爹惩罚。”
萧睿鉴看着眼前的小太子,满是自豪,卢世瑜真的将他的阿宝教的太好了,储君该有的胸怀和担当,以及君子的仁义忠孝全部淋漓尽致的呈现在萧定权身上。
“陈瑾。”
萧睿鉴似乎是早有吩咐,只见陈瑾应声进来,手里捧着的是一根三指宽的藤鞭,陈瑾将东西恭敬的放到陛下的桌案上,然后便躬身退了两步走出了殿内。
萧定权认得,那是萧家真正的家法。
在潜邸的时候,萧睿鉴整日忙于朝事,根本无暇顾及到他,后来先帝驾崩后,他也从潜邸搬入了东宫,那几年里是他和陛下难得私下里相处较多的时间,他那会儿尚幼却懂事,而且当时先皇后也尚在,因此最多是陛下生气时,他挨些手板,待后来长大了些,父子间则更像是君和臣,每每触及他怒火时,他也会宣了廷杖来责,若是盛怒之下他也会叫李重夔执鞭而责,因此眼前这萧家的真正家法,萧定权倒是一次没挨过。
而萧定权所不知道的是,曾经这原本就是历代帝王对储君进行教导时所专用的家法。
萧睿鉴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藤鞭,用拇指轻抚过鞭身,其实,他的心里也颇有感触,他以前也曾误打误撞地看到过大哥被父亲用此物教训。
家法所承载的意义,也是帝王对储君的认可。
萧睿鉴用藤鞭的另一端轻触小太子的肩胛骨,小太子见状忙挺直了脊梁,尽管他看上去很平静,但是身侧微微攥紧的拳头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紧张。
“褪衣。”
萧定权讶异的回头看向爹爹,然而在看见萧睿鉴脸上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后,他妥协了。
他慢慢褪去外衣,身上只余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好在殿内炉火正盛,倒不至于会冷。
“那些道理,你的老师应该都已经和你讲过了,朕也相信你以后不会再犯,因此,朕只罚你一点。”萧睿鉴的声音很平和,但是却夹杂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君臣不可疑,疑则生乱,这是你曾说过的话,更何况你不止是朕的臣子,更是朕的儿子,在君臣有义前面,是父子有亲,朕今日只罚你这条,你可服气?”
“臣,心服口服。”萧定权下意识的绷紧肌肉。
萧睿鉴扬起手,藤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传入萧定权的耳朵,但是他却并未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他瞪大眼睛回头看去,萧睿鉴这一鞭正是抽在了他自己的左臂上,光是听声音,就知道必然不轻。
萧定权惊呼出声:“爹爹!”
“跪好了!”萧睿鉴低喝制止,转眼间抬手又是一鞭抽在自己的手臂上,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朕也没有做到。”萧睿鉴忍痛拧着眉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在先,父在先,是朕这个君父做的不合格,才会让你宁可去苦心布局,也不肯相信朕会护你周全。”
话音刚落,扬手第三记藤鞭抽落,萧睿鉴的左手已经因为疼痛而不可控制的在微微颤抖。
“爹爹!都是臣的错,是臣不该自作聪明,是臣不该自以为是,是臣不该去做那些混账事!”萧定权不敢抗旨乱动,但又不忍看着萧睿鉴自罚一般的举动,只能连声哽咽着道,“都是臣的错,求爹爹责罚臣!”
萧睿鉴没有理会哭求的小太子,咬着牙硬是又受了三鞭,才垂下执鞭的右手,待他平稳了气息,才朝着小太子缓缓开口道:“子不教,父之过。阿宝,朕希望你以后能够相信,相信朕会做一个好的父亲。”
“爹爹……”萧定权泪眼婆娑,是愧疚更是触动。
萧睿鉴今天穿的是深色的私服,看不出痕迹,他抬起受伤的左臂摸了摸小太子的头,似乎在安抚小太子的情绪,待其情绪稍缓才哄道:“好了,阿宝不哭了,朕没事。”
萧定权擦了把眼泪,然后跪直了身体,这一次他却并没有再攥紧拳头,他知道身后手执家法之人不止是他的君王,更是他的爹爹,不再是昔日里宫人手里的不知轻重和冰冷无情,因此他有了勇气坦然的面对。
因为萧定权心里明白,他的爹爹是爱他的。
而这份爱和信任,是他强大的心理依靠,是他过去二十年里不曾拥有的坚实臂膀,哪怕是再狠厉的家法痛责,他都可以昂首挺胸去承受,他知道,他的王,他的爹爹,会在他的背后为他默默的护航。
萧睿鉴见他准备好,才扬起右手抽下去,七八分力道,然而毕竟藤鞭的威力摆在那里,他清楚的看到小太子的肩膀微微一抖,萧睿鉴自己也挨了,甚至比现在更为用力,因此他知道此时的萧定权有多疼。
这一次,朕终于能感同身受你的痛了。
藤鞭不伤筋骨,但是重量和韧性却不容小觑,只一鞭,萧定权背后白色的中衣上就氤氲出一道浅淡的血痕。萧睿鉴再次落鞭,刻意避开了上一道鞭痕。
萧定权一声不吭,他知道,这是他该受的。
第三鞭,萧定权微微一晃,但很快稳住了身体。
看着小太子背部白色中衣上三道刺目的血痕,萧睿鉴轻叹一声,将藤鞭放回桌案上,没有再打。
“爹爹?”
“好了,起来吧,这件事就此揭过了。”萧睿鉴的左臂疼得厉害,手臂上本就没多大地方,后面几下基本都落在了之前的伤痕上,不用看也知道衣袖下的伤定是不会轻。
“臣给爹爹看下手臂!”萧定权虽然也疼得厉害,但是心里始终挂念着陛下的伤,他强撑着站起来就要去拉陛下的衣袖,萧睿鉴怕争躲下扯到小太子的伤处,索性任由他拉过自己的手臂。
萧定权小心翼翼的撩起衣袖,手臂上大片的青紫和渗出的血迹让他触目惊心,眼眶顿时就红了,刚刚挨打时都没哭的小太子,看见这伤痕后倒是又一次落了泪。
“怎么又哭了?”萧睿鉴见状,用右手抚上小太子光洁的脸庞,调侃道,“怎么比自己挨打哭的还伤心?”
“爹爹一定很疼吧。”萧定权有些难过。
萧睿鉴想了想,温柔地道:“嗯,确实有点疼,阿宝能不能帮爹爹上药?”
萧睿鉴居住的偏殿里自是不常备着药油的,萧定权闻言马上去找人拿了药膏,他上药的技术十分熟练,萧睿鉴看着认真给自己处理伤处的小太子,眉眼里满是温和,却又在隐隐心疼小太子熟练的动作。
见他处理的差不多了,萧睿鉴拿过那瓶药油,萧定权见状忙道:“臣回去让王翁给臣上药就行了,爹爹手臂上还有伤…臣…”
“你要是觉得挨得轻了,就继续跟朕犟。”萧睿鉴打断小太子的话,虽是在吓唬,但是脸上却不显分毫严厉之色,满是笑意地道,“朕可特意吩咐人做了蜜酥食。”
萧定权闻言顿时眼前一亮,继而朝着爹爹展颜一笑,笑得眉眼弯弯:“谢谢爹爹!”
偏殿里,萧定权褪了中衣背对着他,萧睿鉴虽然手上生疏但却全神贯注的给小太子涂抹着伤药,父子俩也会时不时的闲谈几句。
“今日午膳留在这里陪爹爹一起吃吧。”
金色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父子两人的身上,令人身心愉悦,倍感温暖,萧定权用略带慵懒的声音回答道。
“好,臣还想吃酥酪。”